我們認識了多久?讓我想想……一周?一個月?半年?我不清楚,我忘記了。抱歉,親愛的,我想我下次會記著的,我一定會記著的,你要等我,等我。


【第一幕】

  「那時候的我真的懦弱得很可怕,爸爸叫我勇敢一些,要當個男子漢啊,可是我就是不會。哈哈,記得當時我哭喪著臉求我爸爸放過我,不要去抓泥鰍。他們太狡猾了,他們的身體滑溜溜的,即使你憑著敏捷抓到一條,他們都會不停地掙扎,你手一鬆他就從你手中的破綻逃出去、竄出去了,就好像一隻注定要玩弄你一輩子的老鼠般。牠不會被你抓到的,可是牠偏偏會在你看到牠的時候出現,風一般溜過,像向你挑釁。

  有個晚上我夢到有隻老鼠在廚房裡經過,走遍了整個空間的所有角落。我抓不住牠,同時害怕牠會反咬一口。那時候我該怎麼辦?沒等我想好,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挑釁般把屁股抬高面向我,那雙彷彿看穿我的褐色眼睛毫無畏懼的盯著我,載滿了戲謔。

  那時候我真的嚇壞了。我該怎麼辦?用拖鞋丟牠嗎?還是直接把殺蟲水面向牠?噢我想錯了,殺蟲水對老鼠才沒有作用呢!那麼我應該使用老鼠藥?得到了怎麼辦?直接曬向牠?萬一噴到我怎麼辦?我全然失去了方寸,可惜當時我爸媽都不在家,我的姐姐們都外出了,年紀小小的我真的嚇怕了。可是時間才沒有等待我考慮那麼多呢,我大聲尖叫著,打算衝出門口向鄰居求救,可是剛剛才扭開了門把,我便很丟臉地被玄關的地毯絆到,摔了在地上。真該死的幸運,我的姐姐們和爸媽便站在我面前,一臉迷茫地看著我那麼狼狽丟人的姿勢。你說我是真的很笨對不對?」

  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有那麼健談的時候,都僅限於面對你的時候,我被這樣的自己嚇了一跳,我認為我是個滿內向的人來的,只是面對你,那些妨礙我社交的障礙便彷彿消失了般。我在跟你談及童年往事,一臉歡天喜地的滔滔不絕,可是你一臉不屑。

  只有面對你的時候,我是最勇敢的。

  「笨蛋。」

  「呵呵。」

  「我罵你笨蛋你笑?」

  「為什麼不笑?」

  你一臉警惕地打量了我一番,下結論:「有病。」

  「呵呵,我不在乎,你現在正在跟一個有病的人聊天,還要共處一室,你現在感覺如何?」

  你露出了醍醐灌頂的表情,仔細用那雙警戒的漂亮雙瞳打量著四周。沒有用的,怎樣看都看不出端倪。這裡是我的書房,也是你的睡房。你在這裡住著,活動範圍也只限於我家的書房。我的書房沒什麼特別,不算很大,但足夠我活動。左邊是有著排得密密麻麻的書,為了方便我記憶,我會在書的側邊貼著標籤,整齊有序地擺放。右邊是我的書桌,上面放著一台筆記型電腦,它才是我真正的世界,一個虛構的網絡世界,那裡有著另一個廣闊的宇宙,它跟現實是沾不上邊的,是我唯一的小小私人空間。再來後方是你的床。你發現沒什麼好看便放下了目光,可是你眼中的警惕依然冒起。

  「看什麼?」你問我。

  「沒有,抱歉。」我頓了頓,「你不喜歡被人看?你害怕他人的目光?」

  你沒有立即回答我,只是繼續打量著我,才開口:「我才沒有你這麼沒種呢!可是我想每個人都不會喜歡被人用看著獵物的目光盯著。」

  「噢,對不起。」

  「如果你的『對不起』能換回我的鬆綁的話。」

  「那麼,依然真的很抱歉,我不能。」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限制我的自由?」

  「我沒有。」

  「那麼你把我困在這個如同鳥籠的地方是什麼鬼意思?」

  「不是,這不是鳥籠,它亦沒有限制你的自由。相反,它帶給你真正的自由。」

  「你在說什麼話?」

  你用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我,彷彿不認識我般陌生。我一臉嚴肅地回視你:

  「我記得你之前有說過這番話,我猜你忘記了原因。」

  「什麼鬼話?說這裡是天堂?你是犯糊塗還是我瘋了?被你長期禁錮著的我終於瘋了?我應該感到快樂嗎?瘋子便沒有痛苦吧,他們是快樂的,在另一個世界。說回來,我應該先準備一瓶香檳慶祝你終於把我搞瘋了?」我無視你的自嘲──雖然是自嘲,但聽起來更像一番刺骨的冷嘲熱諷──你惡狠狠地盯著我,活像要用目光把我千刀萬剮。我嘆了口氣。

  「看來你真的忘記了。你不是曾經說過,你厭惡外面虛偽浮華的社會嗎?你不是曾說過比起外面你更喜歡留在自己的房間嗎?這就是我的書房,你儘管把它當成你的房間好了,這裡的每一本書都是為你打開另一個世界的鎖匙。它是個很廣闊的世界,無邊無際。那裡有個美好的花圃,有著馳騁的矯健白馬,四處鳥語花香,你可以把它當成一個不同於現實社會的世外桃源地居住。這裡沒有人妨礙你追逐夢想,天空是一片永無邊際的彩虹,那是夢想的顏色。沒錯,夢想絕不是現實中任何一種色彩可以代替,它是滿彩繽紛的,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幸能見到它,只有心裡有愛有希望的人才能看到。」

  你一臉難以理解的表情來打量著我。

  「照你這麼說,這個沒有盡頭的世界才是天堂?你是不是這樣認為?嗯?」

  「當然。」

  「那麼,為什麼你不跟我一起住在這裡?」

  「呃?」我愕然。

  你很有耐性地重覆:「我是說,既然這裡那麼好為什麼你不跟我一起把自己困在這個世界帶給我們的美好裡?為什麼?」

  「不,我很遺憾,我不能。」我頹然地扶著臉頰,手肘托在我盤著的腳膝蓋上。我感到回憶中那些過往的痛苦再一次以洪海之勢把我淹沒。

  「為什麼?這裡可是天堂,這是你說的。」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我痛苦地說,聲音沙啞得像乾涸了喉嚨好幾天,「我沒辦法,我沒辦法做到。即使我很清楚這裡是天堂,但是,不行,真的不行。每一天的晚上我都為了這個而痛苦不堪得無法睡眠,在床上我輾轉了幾次仍無法擺脫那些來自外在社會加諸在我身上的桎梏。這種痛苦你能理解嗎?我明明已經發現了得到快樂的秘訣,可是因為世俗的目光和那些該死的社會運行法則我還是必須醒來,醒來,從這個美好的夢中天堂醒來。我很厭倦這個世界,我覺得整個世界在跟我作對,我很想留在這個天堂裡。可是,不行,因為若果我一直留在這裡我會死的,我會餓死,所以我必須出去。要離開這個休息之地,繼續投入社會那個昏黑、佈滿絕望喊叫的地方,在那裡尋找我的希望──食物,我要有錢,才能買給自己,我要養起自己,必須有錢,但錢並不是那個天堂能給我的,幻想不能當飯吃,生理的機能把我從心理上建構的天堂扯回來現實,血淋淋又無情的現實。」

  你沉默了,我繼續道:「現實,現實是什麼?便是痛苦的來源。你以為我每天出去看到其他人就是真正的感到開心嗎?滿足嗎?其實他人才是痛苦的根本。為什麼?我每次看見他們為了獲得自身利益不惜不擇手段的做法,真的虛偽得我想吐。每次看見那些被卑鄙之徒榨壓的弱小者在角落痛苦地呻吟,裝作若無其事地舔了舔傷口繼續投入這個充滿狡詐的社會。我認為他們在做著愚蠢的事,還有深表同情──他們必然是這個現實社會底下的犧牲者,他們明知道如此,卻是為了生計仍然不怕這些風險去努力爭取,哪怕得到的是少許讚賞。我仍然佩服他們,他們是勇者。他們弱小,可是他們不怕,還勇於向那些奸險的資本家打交道,他們是革命戰士他們是天才。」我不自覺地揚起聲線,一臉得意洋洋的像是表揚他們的勇氣徽章。


【第二幕】

  「我明白了。」你說。

  這天是第十二天。你不再掙扎,不再向我提出什麼要出去的理由。你安份守己地留在我的書房,你連動作的幅度都減小了,可能因為這裡地方狭窄。你的動作只限聳聳肩摸摸臉,因為實在沒有繼續活動的理由。你習慣了生活在這裡,我很高興。

  「跟我談談你的家人吧,祖。」有一天,你突然這樣問我。在我剛剛進來放下書包,打開燈,把以狗的姿勢依附在地上的你喚醒──你的眼睛接受不到太猛烈的光線,你睜開了明顯還在昏睡的眼睛。「抱歉。」我馬上說。你忽然提出了這個問題。

  「怎麼?你覺得這裡很無聊嗎?」雖然我原本打算進來找一些專題需要用到的資料便走到客廳寫作業,避免吵到你睡覺。不過你既然醒了,我也就此作罷──在書房裡做也一樣。

  你坐直了身,以打坐般的姿勢禪定。我知道你正在用銳利的目光射穿我的背脊,我沒有回頭看你,專心看著作業上的文字,可是心思還是拒絕不到外來的刺激。

  「你從沒有跟我談過,關於你的家人。」

  「這實在沒什麼好講。」

  「我知道這是你的弱點,你從不談的。」你得意地盯著我,我回頭跟你對視。一會兒我轉過頭,沒有理會。

  「多管閒事。」我覺得自己最近大膽了很多,說話已不是以前的含蓄。只有對著你我才是如此。你啊,真是神奇。

  「什麼?」你果然生氣了,語氣帶著我從沒有見過的驚訝。

  我聳聳肩,繼續埋頭工作。

  你好像覺得一直用目光瞪著我很無聊,所以一頭栽在我的床上,隔著被子繼續怒視著我,無聲抗議。我太了解你了。

  做到一半,我覺得心神不能再鎮定下來,我轉過頭,喪氣地投降:「你要吃什麼?我想起了你還沒吃早餐。」

  你搖搖頭,「不過我要求吃這個後,你能跟我談話嗎?什麼都好,我不再問你家人了,只要你願意。」我覺得你的語氣有微微動搖的從容。

  「好。」我回應了一聲,到廚房去給你弄幾個三明治──我家裡冰箱材料只限我做這個了。在做的過程,我小心翼翼的專注,還是不免陷於回憶的旋渦。

  十分鐘後,我把三明治領到你面前。你發出驚喜的嘖聲,吃得津津有味。我無力地看著你,坐在地板,放棄繼續作業的念頭,無奈地開口。

  「你要知道我的家人?」

  一時間你還在專心吃沒有回過神來。一會兒後才記起我問過的話。你含著半塊菜,一臉天真地思索,模糊地開口:

  「你可以不說,你覺得侵犯到你的話。」

  「不,」我搖搖頭,「我說過我會永遠對你坦承。」

  我們同時沉默下來,空氣的溫度降了幾分。你繼續吃,在空氣中發出咀嚼的聲音;我繼續低下頭對空氣沉默。

  「好吧,我之前跟你說過我家裡有父母和三個姐姐吧。」我首先忍受不住開腔。

  你點點頭,向我表示對此話題有興趣。

  「我自小生長在一個富裕的家庭。我爸爸是個成功的商人,他是公司的老闆,他對我和姐姐們都很嚴謹,一視同仁,萬一有人領不合格的成績便會挨雞毛掃侍候。在平常人眼中我們爸爸對我們很嚴苛,可是我們體諒他,我們都知道他這樣做是出於愛我們,他希望我們成材,可以繼承他的事業,他知道自己年紀不輕了,要儘快催促我們看我們中誰最適合當他的繼承人。」我嘆了口氣,扶了扶額頭。你一臉理解地點頭。

  「至於我的媽媽,她是典型的良家婦女,就是那種在威嚴父親旁邊的溫柔母親。她很諒解我們的痛苦,在我們被父親的嚴苛責罰下好言相勸,雖然起不了什麼作用。我記得有一次我受不了父親對我的日夜轟炸──我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所以父親很希望我能成材,繼承他的衣缽,接手他的公司,所以他對我特別嚴謹。有一次晚飯時間他竟然挑剔我握筷子的手勢不對,繼而再把罵聲轉移到我平常的課堂表現,他很不滿意我總是借著坐在窗邊位置而對著外面的天空出神。他向我發脾氣,根本是無理取鬧!我多年來握筷子的動作都這樣!從沒有聽過他抱怨,在公司不滿意受了氣就回家拿我當出氣筒。他一直罵我一直忍,直至我受不了衝上樓上的房間,我把自己關起來,我抱著自己的腳啜泣,直至很久後母親打開了門,把受傷的我摟住,耳邊盡是溫柔的安慰話。雖然沒什麼作用,但我仍然很高興,至少她告訴了我這個家還是有人關心我的。」我停不住地講,眼中流淌著對母親的思念之情。可惜她在一年前因病過世了,我無時無刻也在想她,希望她有一天會回來。

  你同情地看著我,像個小心翼翼的聆聽者,安靜著以免刺激說話者。

  我假裝不在乎地聳聳肩,快速地拭去眼眶要冒出的濕潤。「至於我的三個姊姊,因為我是唯一的男生而很不高興。他們會借意教我做功課幫我分擔學業上的困難,但我知道,她們一個二個恨不得我死,那麼比較出色的她們便能獲得比較多的家產。他們都很有機心的,表現得要幫助我其實是想害死我!我才不會中她們的計!你說,這像不像卡夫卡生活的家庭啊?我是那麼懦弱,到現在都沒有勇氣指證他們這麼不齪的行為。」

  「你是太好人了,才不希望指證,使她們連個一毫都分不到,進入牢獄。」

  「對,最好他們就是如此。其實我都滿希望她們繼承了公司,那麼就不會再有人阻止我追逐夢想。」我凜然地說。

  「噢,原來如此。」

  「你呢?你的家人呢?」

  你的臉色下沉:「我沒有父母。」

  「為什麼呢?」我脫口而出,方才掩住了嘴,「對不起。」

  「不,沒關係。」你神色黯然,我有些不忍心,撥起了你頭側的幾縷髮絲,滿是惋惜地看著你。「我不是沒有父母,不過他們都沒怎麼管我,所以我很自在,喜歡去哪裡就哪裡,他們好幾個月都不回來一次,所以你禁錮了我他們都不知道,更加不會報警。」

  我點點頭,表示了解。之後沒有多說,我摟住了你。

  「傻瓜,記著,你有我。」

  你破涕為笑。微微的體溫使我們之間的距離近了很多,那麼的真實。


【第三幕】

  一踏回家,在玄關的地毯已經被我濕淋淋的鞋底踩濕。我朝門外甩了甩雨傘的水,把它放在門旁的傘架。我脫下了鞋,暗自打賭今天真倒楣,補課外加碰上大雨。糟透了,真是的……我甩了甩掛在髮絲上的水滴。

  只是一把頭抬起便看到你坐在沙發的身影──你竟然逃離了書房?算了,沒關係。反正你出不了去。

  你平靜地隔著玻璃觀看窗外的雨絲如墨水畫一樣打落,即使聽到我回來的門聲,你也沒回過頭──專心地靠在窗邊,撥開窗簾看,沒有作聲。

  啪──我把那份被教授彈劾得體無完膚的論文稿子──一共十六頁──發脾氣般丟在茶几。你被聲音打擾了,回頭望向我。

  「你回來了?」你的表情平靜得猶如陌生人。

  我點點頭,繼而用比以前還要辛苦百倍的氣力把鞋子脫掉,丟在鞋子眾多的一旁。喪氣地走過來,好像當自己是垃圾一樣把自己扔在你身旁。

  「怎麼了?」你察覺我神色不妥。

  「沒有。」我說,用力吸了口氣,「今天被教授挑剔了,我做了幾個星期的論文,就是如此,我覺得他說的一大堆屁。我說這樣的行文方式是我的風格他不相信,並說在我替自己的錯誤找藉口!媽的,他們不明白,通通都不明白,通通都是不解風情的老糊塗!老古董!這是我自創的新風格他們不相信,當然了,相信就有鬼了,他們是在嫉妒我!妒忌我能寫出那麼出色的文!他們現在一定在想盡辦法怎樣把我的風格搶過來為自己申請專利然後看看有什麼言辭最絕情的能打擊我!唉,他們是一定在上一個世紀的洗腦教育下的『奴才』,從來不懂『天才』的造詣,所以亂批評個鬼,硬要雞蛋裡挑骨頭……」

  你拿過茶几上那些紙頁鬆散的文章去看,像一個面無表情的評審官。在你的注視下,我沒來由地感到緊張,猜測你下面可能的反應。

  「還好。」一甩手,你又把那些疊得整齊的文章犒紙扔在上面,冷冷地開口,「我不懂得怎樣評鑑一篇文章的好與壞,我只能依靠我身為讀者的本能直覺。我只能說,還不錯。不過你要我精細地說出要改善的地方,我做不到。因為我畢竟不是你,我沒法得到你的思路,所以無從得知你應該要改善的關鍵處──那條接通電源的電路哪裡出了問題,光源不足可以怎樣改善,哪裡的電力要加強才是完美。」

  我用沉默回應。你也沒有再多說。我們的氣氛停留在窗外沙沙的、混雜著雨水被風颳打的聲音。屋內立刻變得吵耳起來。我有點煩躁,率先走過去要關掉窗簾,你用一隻手阻止了我,走到窗前,仰頭傾聽雨聲、觀看被雨水洗禮的街道──有一種淒涼的味道,人情冷暖盡見此。

  「求求你,不要剝奪我最後的自由。」語氣帶著一絲懇求,可是表情還是表現出對一切看開了的淡然。

  我的動作頓住了,有些不自然,只好以聳聳肩作掩飾。走到廚房的步伐聽到你的喊叫:

  「不用了,我吃過了,你冰箱裡的東西很少,不過我還是吃光了。謝謝。」

  我的心感到一股被攥著的痛。

  「你不需要向我道謝。」說出來的話使我都開始嘲笑自己的虛偽、無恥──我在裝什麼好人?你現在落得如斯田地還不是我害你的?「呃,我是說,我今天見到他了,他很好,你不用擔心。」

  話畢,我看到你探出窗的頭伸回來,你臉上的表情,如果我沒有解讀錯的話──是驚喜交雜的,你的眼睛頓時變得閃爍,「你說真的?他,還記得我?是吧?他還記得我,我早說了,他是喜歡我的,當然了,因為他最愛我了,他──」話未完,你的臉上立刻多了一巴紅掌印,五隻手指的痕跡清晰可見,你驚訝地撫著通紅的臉頰,腫脹的肌肉使你無法清楚地說話,你眼眶裡滾動著濕潤:「為什麼……」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扶起你被我摑得失去平衡摔在地上的身體。只是惱火地坐在一旁,打開了打火機,給自己一口煙。我皺著眉,「我討厭你露出對他嚮往的表情。」

  你不敢置信地張大眼睛,一顆淚珠順著臉頰滑落下來,你快速地拭去臉上丟人的水痕:「祖,你什麼時候才知錯呢?我告訴你,我在你這裡住我一點快樂都沒有得到!我想家,即使是個從來都沒有歡迎過我的家,可是我還是想回去,回去那個冷冰冰的家,看著那四塊牆總比這裡的好!」

  「你撒謊!」我大吼著,「你從沒有想過要回家!你根本沒可能要掛念那個早已經存在卻等同虛無的家!你不應該再想他!你是喜歡這裡的,你從來沒有騙我,不然為什麼你要留在這裡那麼久都不跟我吵著要出去?因為你希望陪伴我,你希望知道有人是真心地愛我的。我想念我的母親,你知道這點,所以一開始就裝出一副母親的模樣出現在我面前,給我關懷、給我愛。你是愛我的,難道不是嗎?那麼為什麼你要使法術令我愛上你?難道你的目的不是這個嗎?」

  你哭泣著,無助地坐在地上,茫然又狼狽地抹著源源不斷的淚水,其間還帶著哭腔向我咕嚕咕嚕哽咽著什麼。我沒有聽清,只是一臉被觸怒的表情,煩躁地按著打火機的按鍵,直到再也擦不起半點火光。

  隨著時間的流失,屋內陷入一片模糊混沌的黑暗──

  窗外依舊下著那些煩人的雨水聲,把我的心湖都吹亂了,如同放在茶几上的稿紙,隨著風吹毫無意識地飄在地上,雜亂無章。

  許久,我動了動僵硬的身體,沒有理會在地上拚命掙扎著的你──你希望逃脫出由我佈下的蜘蛛網,它們把你緊緊地纏著,除非你失去意識,才會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我知道你瘋了,因為我,一切都因為我,我難辭其咎。

  回到書房,砰的一聲關了門,沉重的身體順著門滑落在地上,腦海內充斥你內心裡無聲的叫囂──

  『求求你,給我最後一點自由!』

  「抱歉,不可以,抱歉。」

  『為什麼?祖,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做?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他,我深愛他。你也愛我不是嗎?那麼你應該放開我讓我自由不是嗎?你應該希望我得到幸福,難道不是嗎?』

  「抱歉,我指的不是這個。對你來說,幸福不是來自物質、來自他人。他是那個書房,蘊藏著宇宙萬物解釋的世界,另一個美好的世外桃源,那個不沾一塵的純粹美好的世界。你屬於那裡,你是那裡的天使。所以,聽我說,乖,寶貝,留在這裡吧,這裡是你的天堂,屬於你的天堂。這裡沒有一點不完美,沒有冷落你的父母,沒有給你看臉色的上司,沒有你厭煩的同事們。你可以盡情在這裡奔跑,追逐近在咫尺的幸福彼岸。在那裡你能得到永生,永恆輪迴的生命會延續下去。你在物理上死了,可是你的精神會延續到你重生的身體裡,其實他也是你,不是嗎?」

  『你瘋了!祖,不是這樣的,你瘋了。我才不去你那個所謂的天堂,那是虛幻的,是假的,難道最清楚的人不是你嗎?因為這個世界是由你創造的,然後硬塞給我,你希望讓我得到幸福,而你自己還在現實社會裡打滾,受盡挫折的煎熬也是為了給我美好的本錢,這是你要為我付出的代價,其實更準確的是你要為延續這個世界需要付出的代價。因為連你也很清楚要永遠活在一片美好的虛幻裡是沒可能的,你必須要依靠在現實一些物質上的資助才行──食物、住宿、跟別人打交道。這種事使你很厭倦,你很想離開,可是你辦不到。

  當然了,你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真可笑,這麼龐大的世界竟然沒辦法容納你這棵草的地方?連個避蔭的地方都被那群眼明手快的陰險小草奪去了,你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停留呢?就是自己創造出來的世界,那個永遠保持著最佳狀態、純粹的、美好的世界。在那裡的人沒有煩惱,整天很開心快樂地生活,好像那些童話故事裡的主角們一樣。

  可是,你知道,現實哪有童話那麼完美?童話故事是騙人的,安慰那些心智未算成熟的小孩子們,使他們一步步適應現實社會的殘酷,還有絕望。所以,快點醒來,祖。現實就是現實,虛幻就是虛幻,他們是依附著彼此存在,你沒辦法試圖消滅其中一方。相信我,你懂得回來的路不是嗎?我最清楚你了,祖,你向我打開你的心窗。我很欣慰,竟然有個人為我敞開他已經傷痕櫐櫐的心,如此不嬌柔造作、如此真實、又如此絕望。可是,你終究還是要醒來,不要向自己撒謊,謊言是美麗的,同時是虛偽的。』

  無可否認,你是一生裡最了解我的人。

  雨聲細小了,最後甚至停止。

  外面默不作聲,好像你已經不存在一樣,而我已經無力去看你目前在幹什麼;看我的文章、看窗外的街景、在地上想著在遠方的他、還是在體會現在的我內心有多痛苦?

  以前的狀況再次發生了,好像在模糊中憶起以前被父親禁錮在書房的情景一樣──整個晚上我無法睡眠。


【第四幕】

  雖然有些吃驚,可是我了解你。

  我猜到你下一步的部署,或許說我在昨晚就應該想到你會用這種方式去報復我的行為。多少次對不起也喚醒不起你躺在地上那具冷冰冰的身體。

  我看到牆上還留下一大塊鮮紅的痕跡,配合我昨晚聽到的巨大聲響,我能推測到你昨晚是怎樣過的──你竟然撞牆自殺?

  眼前那具奄奄一息的屍體,蒼白的皮膚底下是已經凍結的血管神經,肌肉透著冰冷的發直,血液在你的頭部以外的赤色地板肆意擴散,成為了昨晚安睡的紅枕頭。

  我方才記起你在幹什麼傻事。我驚訝地望著,很快我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好像失控的機器般。然後我馬上衝上去扭過你的身體正面,猛地的驚嚇使我放鬆雙手把你再次摔在地上。

  你的雙眼血紅發直,彷彿死不瞑目般睜大,狠瞪著眼前這個間接害死自己的兇手。我被嚇壞了,一股從腳底竄到頭頂的徹骨寒冷使我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你,不由自主地跟昔日的你比較。

  你的眼睛佈滿血絲,是我害的。你的手腳冰冷甚至開始發紫,是我的害的。你的肌肉因為失去動力的來源而永久硬化了,是我害的。可是你還是那個樣子,你沒有變,我知道你的選擇意味著什麼。我愛你,我當然愛你,我捨不得你,可是你還是堅持要離開我。我知道你一定會到達那個地方,那個我永遠都去不了的地方。那裡是屬於像你一樣純潔的天使才能到達的美好世界,那是一切萬物的起源,最純粹最美好最完整的地方。可是你怎麼狠心丟下我呢?向我報復嗎?我只是完成你的願望而已。你恨我?我肯定你恨,我想你在那裡已經知道真相了吧。

  對,我騙了你,那個混蛋背叛了你,自從你消失後他便把你拋諸腦後,很快跟他那些每天不同顏色的漂亮女朋友一起,一個比一個性感,一個比一個火辣。他全然忘記了你,那個該下地獄的混蛋、狗雜碎。放心,我已經幫你解決他了,沒有人猜到他在哪裡,他現在應該葬身海底吧,連同他邪惡的淫穢思想加上被我粉碎的肢塊。所以我不希望你靠近他,再見他,你會傷心欲絕的,我不想你難過,可是這樣的你卻害我難過了……

  我緊抱著你的身體,無聲地痛哭,任由臉上那些難得一見的痕跡把我淹沒。它們像一顆顆要逃脫出控制的孩子般打落在你的髮絲、衣服和裙子。寶貝,原諒我吧寶貝。我永遠都那麼愛你,我不會忘記你,我絕對不會像那個混蛋一樣。相信我寶貝,抱歉我的眼淚把你的衣服弄濕了,不要緊,我很快會來找你的,請等待我。

  我在心裡下了個決定,祈禱我離開這裡也能照常來到你的身邊,當你身邊的守護天使,你將會是天堂上最完美的天使。然後,你會重新愛上我,與我共踏紅地毯,在上帝的見證下承諾永生不變的愛。我們交換戒指,答應對方攜手渡過每一個寒冬、每一個盛夏、每一個世紀。直到永遠,沒有東西可以把我們分開。

  當我從廚房出來,我舉起了水果刀,準備向手腕上隱約的青紫色血脈割去。我聽到門外傳來急促的聲響。

  我打算不理會,可是外來人已經先一步把門撞開。我自殺未遂,應該值得慶幸,可是跟著下來的事實把我推進了地獄。

  人間果然是地獄,我開始怨恨自己的慢動作。現在我已經沒有機會了。


【第五幕】

  「哈,小伙子,你應該慶幸自己有個當大公司總裁的姐姐,不然你可能要被判終生監禁!」眼前的警官叔叔留著一把胡渣,笑嘻嘻地打趣著說。

  在他身旁均站著兩個面無表情的警察,他們的眼神充斥著厭惡、噁心的情緒,狠狠盯著我,恨不得馬上把我拉進監獄裡。

  我的大姐知道我犯事後馬上不繼前嫌地幫我準備辯護律師,雖然我全認罪了她還是怒瞪著我要我閉嘴。我想他們打算把我的身份背景和患有某些精神病的履歷表放在法官面前博取一些同情分數,以幫我減輕懲罰,至少不要死刑。

  『到時候你什麼都不用說,由律師幫你說好了。你這個超級麻煩的負累!』她這樣說。

  既然是這樣,那麼我便百無聊賴地坐著吧,像一個紈絝子弟一樣。果然惹來警官叔叔的大笑和身後兩個跟班的怒目。

  其實我更希望自己被判死刑,那麼我很快便能跟你團聚。

  我心裡這樣期盼著。那個討厭的警官叔叔突然露出嚴肅的表情把我的犯案紀錄摔在桌子上,製造大量的聲響使我回魂。他媽的討厭。

  「臭小子,給你幾分顏色便開染坊了?你以為自己是誰?世界首富嗎?很有錢嗎?我告訴你世界首富也要屈服於法律,沒有人能逃過正義的制裁。明白了沒?現在我們有幾條問題要問你,你最好便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然你的情況只會更糟糕,被我們發現你說謊的話。」他在脖子前做了個『了斷』的『咔嚓』動作,再湊近我裝個兇巴巴的表情。知道我識趣地擺出妥協的姿態後,他像個勝利家般後仰地坐著。

  「根據你的供詞,你把蘇小倩禁錮在自己的書房,直到現在有三個月多了。之後她忍受不住孤獨的日子所以在事發的昨晚撞上家裡的牆壁自殺。你說的是這樣嗎?」

  「沒錯。」

  「你說謊!」警官露出了前所未有可怕的表情,像地獄到來的死神,冷冰冰地開口,「蘇小倩早在三個月前已經死了,在被你禁錮前已經死了。我們檢驗過那具屍體,溫度、血管也證明她早在三個月前已經死了,直至有鄰居嗅到從你公寓發出的屍臭味我們才發現這件事!」

  「不,不是這樣!」我驚愕,大聲否認。怎麼可能呢?我怎麼可能殺死了你然後又伴著你的屍體說話之後又看著你自殺?除非我瘋了。沒可能,沒可能……

  警官一臉認真地盯著我瀕臨崩潰的樣子,從桌子下的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順著桌面滑到我面前。「認得他嗎?」

  我分明看到照片上笑得無比燦爛的你──和他,背景是廣闊天藍色的沙灘,你穿著泳衣親密地湊起一起,對著鏡頭溢出了無比甜蜜的笑容。

  一陣震撼的感覺順著血管竄進腦海。我激動得淌下淚來,身體直發抖。

  「好一對金童玉女啊,可惜嘛,兩人也命喪在同一個人手上。唉,可惜可惜。」對方調侃道,不正經地搖搖頭。

  「……」

  「這個男生,」對方舉起嚴肅地舉起了照片,佈滿繭的蒼老的手指著那個我恨透了的混蛋。「叫成少銘,OO大學二年級生,跟你一樣就讀化學系。最近失蹤了一個月,他的家人心急如焚,我們都用盡了所有地毯式的搜查還是尋獲不果,我相信他的失蹤跟你脫不了關係。」

  「對,」我回復平靜,冷冷地道,「我處理了他,在西岸大海。」

  一陣死寂。他們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應該對此表現什麼情緒。

  最後還是警官開口了:「你說,大海?」

  「嗯。」

  「他現在在大海?掛了嗎?」

  「當然掛了啊!你在大海裡住一個月不要浮上水面你生存到嗎?沒有氧氣筒。」

  「……動機是什麼?」

  「還不清楚?」我冷笑,不屑的神情盡顯。我知道那兩名如看門卒的警察拚命地忍耐要衝過來揍死我的衝動,「在海邊,我肢解了他。」

  「用什麼藉口?騙他來大海?」

  「這個不重要吧,警官。你不是應該負責蘇小倩的案件嗎?」

  說罷,他又放鬆起來,把身體由靠前向後。「那你殺死蘇小倩的原因是?」

  「我沒有殺她。」我不悅地說。

  「有!你殺了她,可是沒有處理她,因為你接受不到自己錯手殺死了她的事實。你拚命向大腦發揮指令不要接受這些,你不願意看到事實。所以,你選擇自欺欺人,你對自己撒謊,使自己相信她沒有死。你每天看到她對你笑,對你說話,問你每天過得怎麼樣,這些都是假的!沒有一件事是真的!她根本早已經斷氣了,在你的公寓!」他揚起聲線,一下子推翻了我之前所有的判斷。審問室裡,所有人都用嚴厲的目光盯著我,質問我的無情,把我推向黑暗。

  「不,你說謊!你才不是說謊!沒可能!沒可能!」我精神失常地抱著自己的頭,有股猛地撞向牆角的衝動。我囁嚅著,「不可能……」可是真實擺在眼前,不到我不相信。難道說一切也是假的?包括你在我耳邊呢喃的安慰,那些關切的眼神。不會,不是假的……這些都是真實的。明明你就是那麼的真實,抱著你的時候感受到的微暖體溫,怎麼可能是假的?

  警官好像奸計得逞般露出了饞嘴貓的得意笑容,嘲諷著我:「金祖堯,十九歲,就讀OO大學化學系二年級生。成績不俗,曾在公開的文學比賽獲得冠軍,可是童年卻是那麼的糟糕。你出生在富裕家庭,你的父親不諒解你。他看見對著窗邊發呆,就會走上前大罵到你無地自容。誰不知道在窗外、在物質世界以外你擁有一個龐大的世界,一個純粹的精神世界,他由你的思想結晶細密地交織而成。那裡是你的夢想,你把所有在現實得不到的愉悅放托在那裡使自己不至於絕望。你的姐姐因為你的性別而妒忌你,經常借意欺騙你甚至以你的成績打壓你,使你失去自由,加上你母親的逝去,你可以說是個很悲哀的人。可能這點使你心智被扭曲,你欺騙自己的程度已經蓋過你自己的理智,你讓自己一直活在這樣虛幻的精神世界裡,最後連自己都不想回來了,就索性這樣欺騙自己一輩子吧。

  你在大學裡認識了蘇小倩,你情不自禁被她的開朗吸引。你開始害羞內斂地接近她,她對你還不錯──只是出於照顧同學的心態。然後她結識了成少銘,那個花心的公子哥兒。她被他自身霸道的壞男性質吸引了──女人的天性是總愛有些壞的男人,然而那個男的也不自乎多一個倒貼的玩物,就這樣順利成章地開始了。你對她這麼乾脆無情的離開心生不忿,同時怨恨自己的性格懦弱。最後你以功課的理由約她上你的公寓,之後不知道你們因為什麼原因吵起來。你憤憤地把她撞向牆,在牆上狠狠地磨,最後磨出血來。你停止下來,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才冷靜下來,試圖將自己代入那個精神世界裡,催眠自己、欺騙自己她沒有死,最後你自己相信了,事情就這樣順利了。可惜嘛,現實始終還是現實,還是被局外人發現了,打破了你的幻想,回到殘酷的現實世界裡,歡迎你,小伙子。天啊,願主保佑你這個可憐的傢伙……」


  之後我利用了大姐的關係,盼求他們在開始審訊前保釋我出去──原本是不行的,但是我答應他們給警務人員跟著,好讓我不會逃走。

  回到這個我最熟悉的地方,我撫摸著牆,想像你當時用力撞過去的感覺是如何。

  對,我不相信他們說的屁話。你怎麼可能是我殺的?我是愛你,無比無比的愛你。在警局內面對著無數雙質問和諷刺的目光,我的心很難受,我強逼自己再回到有你的那個世界。可是不可能,我做不到,在知道你已經徹底離開我之後。

  窗外的天色昏暗。我把自己關在洗手間,從門外的陰影看到我知道他們正守在洗手間門外,正等待我出來。但是,沒可能了,我不會離開這裡。在他們覺得時間太久有不妥的時候,他們只會看到一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屍體。

  我冷笑著,把口袋裡藏著的美工刀掏出,繼續上次被打斷的動作──


  『我愛你,我願意用一輩子的時間愛你。所以請讓我回到你身邊,繼續當你默默的守護天使好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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