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傍晚進入了烏鴉般的黑。

  天空萬里無雲,像一個黑洞般的漩渦正在吸引我們擺脫萬有引力的人們進入它的肚子裡。

  斯麥芬急忙地跟我道別後,便匆匆地回到約瑟約定的地點去跟他會合。我問他為什麼這麼著急,只是看不到麥克一天罷了,可能他到另外一個城鎮去玩而沒有帶上他們而已。斯麥芬告訴我電話裡的約瑟非常慌張,即使是麥克沒有發生意外也好最好先去安撫一下他。話雖如此,但我留意到斯麥芬的眼神非常閃縮,似乎知道了什麼但又不願意告訴我。我心裡有些不好受,但還是讓他去了。

  我有想過要不要跟上他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不過斯麥芬說得那麼嚴重,那代表約瑟已經找過所有麥克可能出現的地方,都找不到他。連麥克最熟悉的人都找他不到,我怎麼可能知道他有可能身處在哪裡。之後我趁著斯麥芬還沒有去到之際,我打電話給約瑟。電話的另一端很快就接通了,我想是因為約瑟害怕會錯過了麥克的來電,所以對手機的接通訊號非常敏感。

  「麥克,是你嗎?」那一頭的聲音非常緊張,卻充滿發瘋似的期待。

  「約瑟?斯麥芬給了我你的電話,你還好嗎?」我對於打破了他的幻想而感到深深的抱歉。那一刻我還真希望自己是麥克,或者麥克在我身邊,我會興奮地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告訴他那不過是虛驚一場,麥克一定會大聲嘲笑約瑟像個小孩子般找不到媽媽一樣失常,而我卻像個被頒獎的士兵般感到自豪──你看,斯麥芬和約瑟瘋了似的找遍所有地方都不能成功,但我卻輕易能抓到麥克,我多麼厲害啊,我終於可以擺脫「軟殼蝸牛」的稱號了……很可惜,現實卻不是如此。現實像一把刀刃般狠狠地刺碎了人們充滿希望和幻想的氣球,地上只剩下氣球的殘肢和心裂開了的聲音。

  「……洛文?怎麼會是你?」約瑟驚訝地問道,「該不會是斯麥芬出了什麼事吧?」

  「不,沒有,」我趕忙回答。如果真的承他貴言,我想約瑟會整個人崩潰,「我只是希望了解一下情況,我希望能幫上什麼。」我嚥了一口水,同樣緊張地抓緊手機等待那一端的回答。

  「原來……」約瑟失望地嘆氣,「洛文,你現在還是回宿舍吧,我會去找斯麥芬看看怎麼樣。」

  「不,我一定能幫上什麼!」我激動地道。真不知道我發了什麼神經,我偏偏想自己有能幫上忙的機會,或許我只是不想被他們小覤,或許我只是對斯麥芬跟他們投入而自己被排斥在外感到不滿。

  「洛文,別那麼固執,你認為你自己比我們更熟悉麥克嗎?現在不早了,你還是先回宿舍,吃個晚餐再複習一下課文,等待明天上課吧。」約瑟的語氣帶著不耐煩和少許的輕蔑,「我要掛線了,說不定麥克現在正想打給我。」

  「不不不!請先別掛我線……我只想知道你們最後見到麥克的時候是何時?」我立刻問,盡量保持冷靜。

  「呃……讓我想想……跟你一樣,是前天我找到你們在斯麥芬的房間那裡。」

  「之後呢?」

  「然後……我昨天到他的房間去找他,但沒有發現……你到底想說什麼?」

  「想想看,你昨天早上發現他不見了,是這樣吧?」

  「沒錯。」

  「你找他的時間一定很早吧?」

  「算是吧,我前天一直沒有睡,才六點我就醒了。而我知道麥克同樣是夜貓子,只睡幾個小時,有可能跟我一樣六點就醒了。我們習慣午睡補眠,晚上都睡得少,所以我才會大清早去找他。」

  「但宿舍的大門是七點才會開。」我說,「而你在六點時去找他,已經發現他不見了,所以麥克很有可能……」

  「在半夜時已經偷溜出去。」約瑟恍然大悟,我有股被稱讚的飄飄然感覺。「但你推測到這點有什麼用?其實麥克已經試過了幾次在半夜偷偷爬牆走,我不認為這有什麼稀奇。」

  「記得你前天晚上找麥克是做什麼嗎?」我不慌不忙地說。

  「因為大堂有電話找他……靠,你不是認為……」

  「麥克在回到房間後馬上打電話給他父母,這樣的話,麥克有可能是急著去找他的父母,所以才會等不及明天偷偷爬牆走。」

  「不可能!」他斷言否認,「以我所知,麥克跟他的家人關係很差,他的父母寧願讓他去唸寄宿學校都不願意讓他唸普通學校,因為他們不喜歡見到麥克在家裡長時間跟他們作對,他們不喜歡麥克。」

  「我認為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我堅定地說,「可能麥克只是去見一下他的父母而已,但不想讓我們知道,所以才選擇在半夜出發。對於麥克來說,讓我們知道他周末跟父母一起的話,會等於『向父母投降』,然而他的自信心和傲氣全建立在他叛逆的性格上,所以他選擇不讓我們知道。他一定不喜歡我們幫他加上一個『孝順兒子』的名號,這樣對於以反叛為宗旨的他是非常具侮辱性。麥克就是這麼口不對心又幼稚到極點的人了。」

  約瑟沉默著,但沒有掛線。我都屏息以待,他的回應。

  停頓了幾秒,他才說,「那麼好吧,我會跟斯麥芬說說的,關於你的推測。我們會去找他父母的家,不過要耗費一些時間,你還是不要期望我們明天能上學了,就這樣。」說罷,他果斷掛線,全然不給我再繼續嘮叨的機會。

  我把手機放回口袋裡,向著漸漸陷入黑暗的天空長嘆。

  真是的……他們太衝動了,真不知道他們報警了沒有,可能沒有。或者他們還是抱著一絲僥倖的心理跟我一樣自欺欺人地認為自己會首先抓到麥克,然後對我們其餘兩人放聲嘲笑,我們會取笑對方過度緊張,虛驚一場的我們會大鬆一口氣,我們的生活又回復正常的打打鬧鬧。

  其實我因為恐懼而拒絕思考還有最後一個可能性,那是我沒有對約瑟說的──

  他的父母出了意外。


  回到宿舍後,我看到凱安迪正趴在自己的床上對著筆記型電腦看劇集,他見到我回來立刻按暫停,坐直起身,愉快地對我說:

  「怎麼樣?回到家鄉見家人還不錯吧。」

  「對。」我疲倦地把背包扔在床上,然後坐在床上,腦海裡因為頭痛感到一陣凝滯,坐了一會兒覺得好一些了,就開始解鞋帶。

  「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很蒼白。」凱安迪注視著我的臉。

  「還好,每次出遠門我都會露出這副模樣,可能是我天生比別人體虛而已。」我搖頭。

  「看起來還滿可憐的。」他同情地說。

  「外面的世界我毫無興趣想接觸,因為我比任何人更容易感到疲憊,對於外在世界的種種刺激我都毫不需要。但為了迎合別人,迎合這個社會,我必須要這樣做。」我越說越覺得悲哀,很多事身不由己,但我不能選擇不做,我根本沒有這個權力,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崗位,做好它是我們的份內事、我們的責任。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責任。「如果我不做,別人會不高興,最嚴重的是我差點會因此要喪失存在的資格,這是我最不想見到的。」

  「洛文,」凱安迪馬上回話,「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將一些小事的後果都嚴重誇大了?其實它沒有你想得那麼嚴重。有一些事我們確實有選擇不做的權利,因為那是我們的自由。」

  「自由?我以為這個世界並不存在自由。」我自嘲。這句話令我想起之前幻想跟神對話的畫面,神一早已經安排好我出場的戲分、我應該做什麼角色,我都只能去演了,我不能因為我不喜歡而決定離開。一個配角有資格向導演要求要成為主角麼?我們沒有這個權力,有些事一早就已經注定了,如同我悲觀的性格一樣。我開始為這個性格而飽受折磨,但我無法擺脫它的陰影成為一個樂觀的人,這是反常的,一個人沒可能突然改變性格,除非受到重大的打擊。這些打擊肯定都在上帝的劇本在內,所以從頭到尾我們沒有擺脫過上帝的控制。

  「你沒有想過你要改變?」他沉著臉,似乎我的話已經挑起他的不滿,我想這點是因為我們價值觀的相異而造成。凱安迪很容易因為一些不公的小事而立志要做些什麼去改變,立刻行動毫不猶豫。而我恰好相反,如果有違反我價值觀的事發生了,我會先打量解決它的種種後果,才會決定自己最好逃避還是消極地面對。

  「如果可以,我想要求上帝直接刪去了屬於我的劇本。」我微笑看著他,「但不可能。」

  在這段引起我們同時不悅的話匣子,最終由他答不上嘴而草草結束。他還是恨恨地盯著我,沒有說什麼,就躲回他溫暖的被窩裡繼續看電腦屏幕。這種微微被激怒的眼神使我想起了米莉絲,那天在斯麥芬家我自貶自己的價值,反而引起她的不滿。我真的不懂我說錯了什麼令她如此不喜歡,我又不是貶低她而只是眨低自己而已,為什麼人們總會因此而生氣呢?果然,外在世界很多事情我還是參透不了。斯麥芬不應該羨慕我,他說錯了,我絕對不是能好好分析現況的人,相反我往往會因為不了解別人的心思而輕易說出一些傻話而引起別人不滿。

  我是個與世界格格不入的傻瓜。

  我去公共澡堂沖洗身體,回來時凱安迪還是對著電腦屏幕,用背面對著我,我想他還是不願意對我說話。

  我嘆了口氣,裝作不經意地提起:「你知道嗎?麥克不見了。」

  凱安迪沒有說話,當我以為他因為專心看電腦而沒留意我的話時,他頭也不回地說:「不見了?什麼不見了?」

  「麥克。他失蹤了。」

  「是嗎?」他心不在焉,「他老是這樣的,不是嗎?」

  「但這次是連續兩天,沒有人看過他。」我異常冷靜地道,或許我的心態跟凱安迪一樣,他很快會回來,可能明天他就會抖擻精神地出現在班別裡,興致勃勃地向約瑟提起他的「失蹤之旅」其實是到哪裡的酒吧裡泡。約瑟會大笑著拍他的肩膀,抱怨他怎麼不通知他真的太不夠朋友了。比起我之前在電話中對約瑟說的那些揣測,我更寧願事實是這個。

  「可能他只是到哪裡玩了,而不通知約瑟他們。」凱安迪毫不在意地說,依然沒有回頭看我,「你們太神經緊張。」

  「可能吧……」我晃了晃腦袋,去拿床頭的電話看,「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斯麥芬到現在還沒有打給我,看來他們沒有找到麥克。」我有種內疚感,彷彿麥克的失蹤跟我有關,或者我應該……

  「你想跟他們一起去找?」凱安迪突然轉過頭,嚴肅地對著我,「在不知道他藏身在哪裡的同時,像大海撈針一樣去找?別傻了,這傢伙不會有事的,你別忘記了,他好歹也是打遍幾個學校的帶頭人物、無人不知的霸王麥克。好吧,我雖然不想承認,但他確實是我見過最有震撼力的人,我是指他的氣場,一股天生就能憑氣勢壓倒所有人的人。他好好利用了自己的優勢,令所有人不敢接近他,除了跟他臭味相投的人。」

  我陷入了沉思。希望真的如凱安迪所說,麥克其實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只是希望靠自己去解決一些麻煩事,他該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不是嗎?即使他跟約瑟是很好的朋友,但他沒有必要每天都向他交代自己的行蹤吧,這是人與人之間必然有的不侵犯對方的空間。

  但他為什麼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打回來呢?難不成真的出事了?

  但後來我才發現,麥克真的沒有再回來了,應該說,以前的麥克已經消失了。原來在那天斯麥芬的房間裡,已經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如此真實的麥克了。之後我們的人生如同兩條互不相交的平行線,彼此沒有交點,從此我們的劇本分開了。洛文和麥克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的存在完全跟對方扯不上關係,我們連在對方的劇本裡加插當一個路人角色都不能。那個晚上我跟麥克彼此回到自己房間,在走廊上分別走向與對方相反的方向,這就決定了我們的未來。


  ……
  一個月過去了,我們即將迎來大考之後的暑假,暑假過後就是踏進高中的日子。

  我們應該好好渡過這個暑假才對,因為暑假過後的高中就不能過於鬆懈,開始準備為大學而做好準備。

  然而約瑟和斯麥芬都沒有這個心情,因為麥克已經消失了整整五個禮拜零六天。麥克這個人如同人間蒸發一樣從地球表面消失了,說他是升天我也不覺得奇怪。因為這段日子即使通知了警方介入調查,都沒辦法找到他在哪裡,而約瑟他們更是筋疲力盡。他們在那天晚上依照我的推測找到了麥克在填寫入學覆歷時他父母的地址,但當千辛萬苦地解開了門鎖進去之後,發現那裡已經家徒四壁,什麼都沒有了。然後他們聽房東說,他們提起的那一家人一早就已經搬離了那裡,已經有兩年沒有在這裡住過了,之後這裡就一直空置沒有人居住。這下子糟了,人海茫茫,連最後一條線索都沒有了,我們從何插手才能找到麥克的所在位置?天知道他們現在還存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他們如同放棄般到了一家咖啡屋休息。斯麥芬沮喪地坐在椅子上,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被生活折磨到如此挫敗的模樣;約瑟崩潰得快哭了,而事實上已經有淚珠凝結在他的眼眶中。他們再沒有胃口吃什麼就直接回來了,帶著像喪家犬般失敗者的劣態,彷彿麥克是成功的唯一來源。回來時被老師訓話了一頓,他們都毫無感覺,之後的日子我再次望向窗外,陽光照耀在一群熱愛運動的青年裡,但當中再沒有我熟悉的人的影子。

  我突然有股空虛的感覺。麥克的消失好像拆散了一個蜘蛛網的核心,導致所有的蛛絲馬跡變得鬆散再沒有交接。以前我恨不得麥克這種可惡的威逼者立刻消失,因為他的存在經常帶給軟弱者的不安。現在我反倒懷念起他來,他開始想念他經常活躍於球場上的影子,贏了後露出勝利者高傲的笑容,用他獨有的氣勢鄙夷所有失敗者。

  自從麥克消失了,震驚全學校的人,一開始他們也帶著跟我們一樣的種種預測,雖然大多數都是不好的。後來麥克都沒有再回來,他們都開始肯定了,麥克鐵定是出事了,不然他沒可能突然消失而連個再見都沒有對約瑟說。連他最要好的朋友約瑟都不知道他在哪裡,他其他的「酒肉朋友」就更沒可能知道。麥克不在,他們反而沒有了見面的必要,而我也越來越少見到麥克的其他朋友。

  現在我經常望向窗外,只能見到偶爾約瑟和斯麥芬的出現。只是他們沒有再打籃球,而是坐在一旁看著別人的影子在他們眼前穿梭。我覺得他們開始變得跟我一樣多愁善感,尤其是我越來越少見到約瑟的笑容了,我想我理解他的感受。以前我跟麥克的冷戰時期都是這樣,因為斯麥芬是我的精神支柱,而對於約瑟而言,麥克就是他的精神支柱。

  我突然有種衝動,所以在休息時間我都跟他們一樣到球場坐在一角。他們看到我,都沒有說什麼,我們一起注視著前方人們矯健的身影、聽著球打到地上的聲音,還有看著他們入籃後的興奮──但我們沒有任何感覺。

  我們像三個沒有靈魂的木偶般靜靜地坐著,眼睛盯著前方,腦海裡的思緒卻不知道飄到哪裡。斯麥芬在沉思、約瑟的眼神很空洞、我在陪著他們發呆。

  「我說……」在我坐著十分鐘過後,斯麥芬忍受不了這些死沉沉的氣氛,無力地開口,「我到底在他媽的幹什麼?」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約瑟的方向。他仍然望著前方,不知道在想什麼,彷彿沒有聽到斯麥芬的話。

  「約瑟呢?」斯麥芬突然惱怒地盯著我,我用眼神示意在他的右邊。

  他看著約瑟,突然大吼:「我們到底在幹什麼?我們不是應該立刻振作起來,繼續找嗎?」

  他搖著約瑟的肩膀,約瑟低下頭沒有反應。我不敢說話,現在生氣的斯麥芬我實在不敢惹。

  「算吧斯麥芬,連警方都查不到,憑我們還能做什麼?」一句飄渺的說話溜進我的耳朵,真不像是約瑟的聲音,它更像是個頹廢的人。

  「警察做不到的事,我們卻做到了,我們不是更厲害嗎?」斯麥芬在模仿麥克的語氣,向我們衝動地大吼,「你現在這副模樣是要死嗎?想跟那一聲不吭就離開我們的混蛋一起去死對不對!我敢肯定,那混蛋一定藏在那個地方,看著我們的痛苦在竊笑,嘲笑我們的無能!你甘心嗎?約瑟,你甘心被麥克一輩子地取笑你嗎?洛文,那你呢?」他轉過頭望向我,眼睛裡是使我陌生又震驚的求助目光──他在尋求我的支持和認同,彷彿我的肯定是告訴他的想法正確,麥克當然沒有事,他什麼事都沒有,只是活在一個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而已。

  原來,斯麥芬都有脆弱的時候。麥克的事他的心裡沒有比約瑟舒服,相反更多的是沉重和喘不過氣。這點我更肯定斯麥芬對麥克的友誼是真的,這真使我嫉妒。如果是我消失了,斯麥芬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嗎?

  我墜入了失望的迷霧,沒有留意到約瑟低聲的抽泣聲。斯麥芬惱怒極了,突然站起來一腳踹翻了身邊的椅子,其他在球場上的人嚇得連忙後退,他對著天空大吼:「麥克你這個他媽的混蛋!別讓我找到你,我一定會把你剝皮拆骨,扔去大海裡給魚餵食!」

  周遭的人被他的咆哮聲嚇得急急離開了球場,很快現場只剩下我們三人。約瑟因為他的大吼聲反而催化了他的眼淚,他突然站起來也跟斯麥芬一樣踹翻了好幾張椅子,大吼大叫著一些我不明白的說話來發洩;我則茫然地盯著斯麥芬;斯麥芬一直喊,一直喊得聲嘶力竭,直至沙啞得無法再出聲。我沒有忽略掉他最後絕望而小聲的呢喃:

  「麥克,你千萬不要有事……」


  放學後,我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今天在操場上的行為已經足夠讓我們被記名進入黑名單,幸好班級秩序委員長艾力克體諒我們的情緒是因為麥克而失控,就只是囉嗦了幾句就放過我們了。雖然看他的面色他很不喜歡麥克就是了。

  我回到房間之後,坐在書桌上打開了課本,但心思沒有在上面的文字。一小時後,凱安迪用毛巾抹了抹自己的頭髮和身上的汗──他應該剛從球場裡過來,都坐在我的對面。他看著我的表情有些稀奇。

  「你知道你們今天在操場上發生的事嗎?已經鬧到全班級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又陷入了精神的疲倦,有些不耐煩地回答。

  「我真不明白,為了那個麥克你們這樣的行為值得嗎?」

  「沒有什麼值不值得。」我沉著臉,「他們只是做了自己能力範圍內的所有事,都無法取得結果,感到無力的憤怒而已。」

  「從另一個方面看,麥克的消失是好的。」凱安迪說,他的語氣竟然帶著不明顯的喜悅,「你沒有看到那些常常被麥克欺負的人的笑容嗎?因為麥克不在令他們鬆一口氣,只能怪麥克平日得罪的人太多了,很多人恨不得他立馬消失,而如今竟然夢想成真。」他嘖嘖稱奇,「洛文,你不是曾經也是受害者嗎?」

  我把手大力地拍在書桌上,發出很大的聲音,使凱安迪嚇了一跳。不知道為什麼,他很討厭聽到他說這種話。我非常贊成他以前形容自己的話──雖然他表面一副正義的凜然模樣,但他同樣會因為仇人消失而得意洋洋、幸災樂禍。這是普通人的心理,所以我都無法指責他什麼。

  「我想出去一下,我覺得這裡的空氣太悶熱了。」對於我的動作過大,我低下頭地解釋。

  「噢,那麼你盡可以出去,沒關係,現在還很早。」凱安迪沒有察覺異樣。我離開了房間。

  門在我身後地關上,我再控制不到自己,我用拳頭一下子打在木門上。我當然不敢太用力讓凱安迪聽到我無聲的憤怒,我不想讓我們的關係再次因為麥克而陷入僵局。所以我盡量放輕聲音,像個小心翼翼地發洩的懦弱者般,這點真使我受盡了羞辱。我無法像約瑟和斯麥芬一樣用驚動全世界的方式來發洩自己的不滿,我只能像現在這樣輕輕地用手打在門上,還要害怕別人看到。我真他媽的是個軟殼蝸牛,這一刻我恨透了上帝。

  我打開宿舍大門坐在後花園的長椅上吹吹風,享受一下風的涼快。以前我跟斯麥芬都喜歡把天台當成我們的「秘密基地」,我們經常在上面享受著清風拍打著自己臉蛋的感覺,這讓我們的思緒清晰了很多。每當我們有什麼不愉快我們都會到天台,很多時候我們會遇到對方,但我們只是互視一笑,心靈相通的感覺使我們的距離越靠越近。

  我現在只是希望安靜地坐在一旁,等待黑暗染上了黃昏,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我知道斯麥芬現在的心情都同樣是這樣,可能連約瑟都一樣,麥克的事對他們打擊太大了,他們無法接受麥克就這樣乾脆、悄無聲息地離開他們生活的事實。所以他們陷入了消沉。

  我的目光放空。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腳步聲朝我的方向傳來。我正訝異有什麼人跟我一樣有享受獨處的心情時,很快,一張陌生的臉驚訝地盯著我。

  他長著一張不錯的臉(對女生來說他應該非常帥氣),他的皮膚是古銅色,一雙在黑夜中明亮綻放的黃色眼睛正興奮又好奇地盯著我。他的模樣很年輕,但明顯比我年長,他的年紀應該是大學生或是剛出社會不久。

  一道閃亮又神秘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他的笑容真誠而充滿了秘密。我從沒有看過如此矛盾的人,但他看起來非常特別,使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對斯麥芬的評價。

  「小孩子,你看來像在煩惱什麼。」他的聲音帶磁性而成熟,但他到底是誰?他不像是學生和老師,都不是看管宿舍的人。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黑夜很美麗吧,但我更喜歡黃昏那種淡淡的憂傷。」見我不回話,他抬起頭,笑容在他臉上從沒有消失。

  我有些訝異地望著他,對於我們驚人的相似點。

  他看著我又笑了,「看來你跟我一樣。」

  我點點頭,有些尷尬地別過臉。

  「唉,我曾經在這裡唸書的。」他嘆氣,「格蘭傑中學,非常懷念啊!」

  我好奇地望著他。那他應該是我們的學長?他回來幹嘛?

  「歷史不停地循環,不論是良性還是惡性,現在和過去總是有驚人的相似點,人類總是重複地犯著相同的錯誤。」他嘀咕著我不明白的話,一臉打趣地看著我,「你對這個社會充滿期待?」

  我搖搖頭。如果他想找一個活潑外向、熱愛生活的人這裡多的是,但不幸的是,他竟然碰見了如此突兀的我。

  「呵呵,孩子別那麼灰心,有很多地方你都能躲起來,如果你不想面對社會的話你當然可以選擇抽身而出,但這樣注定你要忍受更多的指責和不幸。」他像在回憶著什麼,再次嘆息。

  他又開口,「對了,說了那麼久你都沒有說話,你該不會是啞巴吧?」

  我搖搖頭,發覺不能證明這點,只好無奈地開口:「不是。」

  他呵呵地笑了,「可愛的孩子,你是如此的不一樣。」

  我的心被震攝,他的洞悉力非常驚人。斯麥芬同樣說過類似的話,我是如此的「特別」。

  「所以你到底在煩惱什麼?說出來吧,我可能可以幫上你,就當作是你願意安靜地聆聽我發牢騷的報酬吧。」

  他狡黠地眨動著眼睛,我不安地猶豫,最後還是說了麥克的事。他跟我一樣靜靜地聽著,好像在思考什麼。

  「我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我們已經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出現的地方,但都找不到他。」我說著說著竟然想哭了,「你能找到他在哪裡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說你們在找的朋友叫作什麼?」

  「麥克,他的名字是麥克‧傑森尼夫。」我重覆道,帶著最後一絲希望盯著他。雖然這個人來歷不明,但他現在彷彿是我的救世主般,我急需他的答案。

  他又再次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麼。大約一分鐘之後,在我飽受思想折磨後,他又說,「你們找過了醫院沒有?」

  「醫院?」我驚訝地瞪大眼睛。

  「對啊,你不是說他可能出了意外嗎?那麼如果出現意外,那他最有可能出現在哪裡?就是醫院啊!」他突然勾起嘴角地笑了,趕走了剛才怪異而沉悶的氣氛。

  我愕然地看著他。麥克在醫院,在附近的某一間醫院,就是那麼簡單?

  「你……你怎麼能這樣斷定?」我被這個推測嚇倒了,猛地吞嚥了一口口水。

  他笑笑,「如果要每所醫院打去查問,應該不難,可能要耗費一些時間。但比起你們現在茫然失措地大海撈針,不知所措地四處走走碰運氣,這個方法不是更有效多了嗎?」

  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雖然機會很渺茫,但至少現在有了鎖定的地點作為目標,應該會比較容易。

  「就這樣吧,我該走了,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一定會引起騷動。」他聳聳肩,準備離開,但突然轉過頭看著我,看到我的模樣又一陣發笑,「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呆呆地看著他,「洛文,洛文‧米爾夫。」

  「洛文……好吧,我記住你了。」他笑起來很好看,好像所有陽光都收藏在他的牙齒裡。

  「那……你又叫什麼?」我鼓起勇氣問。不論最後找到了麥克沒有,他還是幫了我,使我們不至於要放棄,至少我們如今有目標了。

  他神秘地一笑,非常孩子氣。他沒有理會我,繼續轉過頭走出外面,我滿心失望地以為他不打算說的時候,他又扔下了最後一句話:

  「克勞德,有空去醫院看我吧。」


  等他離開了不久,我馬上衝到斯麥芬的房間,正好約瑟都在那裡,我興奮地跟他們說起克勞德的推測時,他們不禁懷疑起我來。

  「醫院?怎麼可能?如果麥克在醫院他又怎麼會不通知我們?」約瑟不太相信,狐疑地望著我。

  「是真的,克勞德是這樣跟我說!不論機會有多渺茫,至少我們應該試試,我們已經別無他法了。」因為說得太急,我喘著氣。

  「你說,克勞德?」斯麥芬抓到了非重點,「是幾年前成績和運動全校第一的克勞德?他同時都是社交高手,很多人都羨慕他的才華,他是全國公認的天才,被喻為『未來一片光明,前途無可限量』,但最後他突然輟學離校。聽說是不知道受到了什麼打擊,患上抑鬱症和狂躁症,被關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療。當然我絕對不接受這個說法,他應該是移民外國才對。」他嗤之以鼻。「那些說閒話的人絕對是妒忌他的完美才能。」

  我驚訝地望著斯麥芬。那個克勞德,真的是斯麥芬口中那個光芒萬丈的克勞德?我也太幸運了吧……

  「不過現在不是讚嘆的時候。」很明顯,從斯麥芬崇拜和羨慕的眼神中,克勞德是他的追趕的「目標」,是他的偶像,「依照學長說,我們大概可以從身邊的醫院開始找起,或者是麥克父母住址的醫院。」

  「靠,你不是真的相信了那個什麼克勞德吧?」約瑟同樣吃驚地看著他,克勞德的威力如此的大,使斯麥芬振作起來變得積極。

  「你現在還有其他方法嗎?」斯麥芬瞪著他,然後拿起電話。

  約瑟閉上了嘴巴,而我只能期待克勞德學長的想法是對的。


  在我們的努力下,果不其然,暑假開始一個星期後,我接到了斯麥芬異常亢奮的電話:

  「我找到麥克了,他在紐約下城醫院,你快來!」

  我的腦袋如同被電流穿過,馬上換上了衣服,在凱安迪被嚇倒的目光下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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