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自己被跟蹤了。

  不對,簡直絕對確實是跟蹤。她逃不了,無論她走到哪裡、跟平時回家的道路不同,例如是一條她平時絕對不會走的黑暗的小巷,她不敢回頭,但她能感覺到她後方一個黑影在跟蹤著她,她已經走了好幾條街了還是甩不掉她,她不知道他是誰,她亦不知道他有什麼企圖──直到至今她已經被「它」跟蹤了好幾個星期,對,是遙遠的好幾個星期前的事了。她已經失去了好幾個星期的私隱,因為不論她走到哪裡,例如到公司上班,還是跟同事出去吃飯,她仍然感覺到他的存在。每當她吃驚地努力壓抑著不停起伏的心臟和衝湧到喉嚨的尖叫聲,她極速地逃走,用盡她吃奶的力氣,慌不擇路地往外奔。她再也聽不到他走路的步伐聲,但她能感到他並沒有消失,對,他仍然跟著她,而且用跑的反而比用走的跟得更湊近她,然而她會發瘋地大叫然後用盡力氣地放慢步伐喘息。當她回過頭,她發現那個恐怖的陰影消失了,她暫時安全了。可是沒走幾分鐘,她再次感到那種壓逼感和恐懼感再次襲上她的心口。她用眼角的餘光留意著四周,該死,那個黑影又再次跟在他身後,步伐跟之前她安靜地走路時的情況沒分別。該死,怎麼會這樣?!

  她能怎樣做?誰能感受到她此時的感覺?絕望和瀕臨崩潰交織著纏繞著你心不散的滋味是如何?每當她膽怯地跟身邊的朋友說她身後有人跟蹤她,她的朋友們都會非常一致地說:「你想多了,艾妮絲,你身後沒有什麼陰影噢!我看只是你的心理作用而已!」不對,不是這樣的,我確定是有人在跟蹤我。她這樣肯定地在心裡說,雖然她知道說出來絕對沒有人相信,因為那個陰影只有她才看到,她發現。因為她分明透過眼角瞥到身後是有個人形的黑影在跟著她,而她的朋友把整顆頭直接整個身體轉過去都看不到,如果不是她的朋友眼睛有毛病,就是她有陰陽眼,事實證明了後者的可能性較大。因為她問過很多個隨行的朋友、同事、伴侶也是這樣說,她不得不相信這不是她所有認識的人給她一個愚人節的驚喜,而是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只能透過她才能看到、感覺到,它的存在,還有那種帶著絕望的恐懼感。

  她曾經試過用過不同方法試圖把他嚇走、氣走、罵走、或許直接衝上去將其撢走──比起受傷或死亡,她認為現時自己那種漫長的恐懼比起這些都更難受──但沒有一個辦法成功,當她一鼓作氣不要命地衝去那個黑影躲著的拐角,腦裡想著接下來她可能血流如注的畫面時,發現那個黑影早在她衝上來前光速逃走了,什麼都沒有,半塊黑影都沒有,她沮喪極了。她曾經想過向警察求助,而這些想法都誕生於她的心情在因為一天的不幸運(上司給她的工作壓力)帶給她無比的苦悶加上被跟蹤的絕望之下,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的蠟燭到附近的警署,希望能得到一些被警方保護之類的措施。但結果使她失望了,她心中唯一的希望很快被吹熄了。她應該理智一點想清楚,如果連她身邊的人都察覺不到它的存在,那她憑什麼認為警察會相信她的話呢?她絕望地想著。她得到的回應跟那些朋友一樣,哈哈大笑一番,詢問她沒有需要聯絡社工解決憂鬱症。其後她曾成功說服一名警員跟隨在她身後一週,看看是誰這麼變態地跟蹤了她十天十夜,之後的結果跟她之前跟朋友隨行一樣,她能感到那個神秘黑影的出現,但跟在她的身後警員表示沒有任何發現,用了針孔攝影機貼在她背後,他肯定她身後並沒有任何人在跟隨他。如此一來,她要瘋了,她相信自己不久之後就會,說不定現在的她就是,因為在這段日子她試過對著自己身後的空氣比中指外加胡扯一些髒話(一些佛教或者宗教擊退惡鬼的咒語她唸過了,還是沒用),結果是收到一陣從路人們給她的白眼側目,看著精神病患者的同情、輕蔑、害怕的目光,她首次感到人情淡薄、孤立無援的滋味,她整顆心被一種名為絕望的蟲子啃咬。有一段時間她腦袋空白,就這樣如同行屍走肉地回家,整個腦袋就在放空狀態,她想著只要努力忽視它的存在便可以了吧?可是她這種抱著自欺欺人的僥倖心態一回到家,她馬上如同觸電一樣猛抓自己頭髮,她控制著自己失控的情緒才沒有撞上牆,雖然那面牆是多麼吸引,好像在告訴她:『來撞我吧!死了便沒有痛苦吧!』──多麼的誘惑。最終因為她本能害怕死亡的求生慾,她壓抑下想自殺的念頭,她殘餘的理智不認為她自殺有任何意義,為了一個看不到抓不到摸不到的黑影自殺?未免太兒戲和不合情理了吧。然後她失去了所有力氣般跌坐下來,她啜泣著,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顆顆掉在玄關的地毯上,之後便越哭越大聲,彷彿被刺傷了的老虎般悲傷地呻吟。她不停詢問自己犯了什麼錯,為什麼它會突然出現又不讓她知道它的真面目?她深知道它沒有傷害她,但為什麼要如此秘密地偷偷跟蹤她?她雖然沒有傷害她之意,但卻使她在工作上人際關係上大受影響(她有時候對它生氣地低吼或者傷心地痛哭,這些行為看在正常人的眼裡是精神病,他們紛紛上前去安慰她,但她仍然感到別人無法理解她的孤獨感)。它到底是人是鬼?她很想知道這些離奇事情的真相,即使是難以接受,但總比蒙在鼓裡卻備受這些問題困擾的好。

  其後,她開始逐漸接受了它的存在。因為她很明白,既然它對自己沒有傷害之意,至少到了現在已經快兩個月,她逐漸催眠自己接受這個不知非人非鬼的東西存在,好像那些天生擁有陰陽眼的人一樣,上帝給了他們特別的異能,同時給他們足夠的接受能力。她努力去忽視那個如同影子般的存在,沒錯,當它是影子,那就不會太難受了。她深深為自己打氣著。活下去,艾妮絲!

  今天是她最開心也是最憂慮的日子。開心是因為今天是她跟他相愛一週年的日子,同時她亦憂慮那個影子是否會破壞了這一切的美好,她有不好的預感,使她不禁擔心起之後發生的事。沒問題的,她這樣想,只要她把所有注意力放在大衛身上就沒問題,當你只顧著跟他人聊天自己又投入其中時,你是不會有那種警覺性去在意身邊的事物。她暗暗盤算著,也甜絲絲地揣測著今天見面後他會給自己的驚喜,這樣的她,已經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接下來她必需要做的最壞打算。

  當她和男朋友約會在平時她們經常一起的地方──咖啡廳,她從沒有想過這一刻是多麼的令人期待,心臟隨著她心情的起伏頻繁地跳動。可他從沒有想過男朋友會用這種淡漠、冷冰冰彷彿是個毫無感情的陌生人般對她如是說:

  「我們分手吧。」

  她絕對想不到為什麼明明在想像中的一個喜訊是怎麼變成現實中的噩耗。此時的她就好像小說中那些女主角一樣,被拒絕時那麼的迷茫的呆滯表情,她突然覺得小說是多麼的寫實,又多麼的諷刺。為什麼偏偏是選中了這天?這麼有紀念價值的一天?她昨晚那麼興高采烈和神采飛揚的心情就是為了等待今天這個使她尷尬不堪又困惑不解的好笑局面嗎?

  「我不明白。」

  「其實我並不想的,這個決定是在知道你的過去之後。」大衛把身體向後仰,輕描淡寫地吐著那麼冷血無情的毒刺,直刺中她的心,血淋淋的寫實。

  「我不明白……」她呆呆地重覆著這句,好像個突然故障的機械人般喃喃自語,語意是告訴他可是又像是告訴自己。

  這個疑問應該質問自己,還是上天?是由於她以前的罪孽深重導致現今上演了一幕鐵生生的『被過去扯後腿』的肥皂劇情節?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坐上了一程過山車,過去的她總是毫無畏懼地坐在過山車上看著它緩緩地爬上高處,當她大笑著、愚蠢地嘲笑『這是多麼容易』時,現實卻像地心吸力般無情地猛地把她拉回了殘酷的現實,毫無徵兆的驚嚇使她嚇得面色蒼白,好比拿破崙高傲地坐在法國帝王那高高在上的寶座時,他從沒有猜到這些日子只維持了百日多的短暫,他以前所做的為他帶來了無盡的黑暗,他渴望解脫。老天,她感到自己的症狀越來越明顯了,不管是心理還是生理。她一邊聽著大衛有意地打趣著實際諷刺著她的暪騙和過去的污穢,一邊揉著太陽穴安撫著飽受驚嚇的大腦。

  大衛離開後,她那虛偽裝著『我還好』的面具一下子被打散般變得四分五裂,連帶殘餘的碎片她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彷如斷線的扯線娃娃般虛弱無能。她的思維一度罷工,像是因為她為自己帶來的災難而憤恨地拒絕工作。坐了好久,她終站起來向自己的家邁去,神情木然,又像是神經被麻痺,她整個陷入了空白的大腦狀態。絲毫沒有理會四周向投來那些熟悉的怪異目光。

  她回到家,一關上門使再次失去所有力氣地滑坐在地上,眼淚這才不斷地發洩出來,有此而來最傷心的一次,只有這次是最痛徹心扉的一次,她感到整個世界跟著她的面具一樣崩潰了,世界末日的無肋感和絕望感充斥著她的腦袋。她再次抓狂地猛抓著自己的頭髮,亂糟糟的一團如同雞窩,拚命掙扎的表情演變成猙獰在她的臉上生動地流動,痛苦在她心底像生了根般拔不走。她突然感到那個以往一直而來跟隨著她的身影此刻是多麼的靠近她,它透過門隙走了進來,它首先是俯視著她哭笑夾雜的崩潰面孔,它撫摸著她的臉,在她耳邊低聲呢喃,那不是屬於人的聲音,是心的聲音,多麼清脆,回盪在她的耳際。她終於知道它的真正身份了,終於知道了……

  噝──

  理智的底線終於被扯斷,這是她最後一次清醒地見到這個世界。


  ……

  「行了,你朋友的報告在這裡。」

  「謝謝你!」我接過來,向那位負責我朋友個案的親切護士報以笑容,「看你對我朋友還真的很關心,要不今晚請你吃個飯?」

  「吃飯就免了,今晚我還有一個通霄要幹呢!」她搖搖頭,伸長活動著緊繃的肩膀,臉上浮現一絲疲憊的神情。「你不回去?」

  「不了,我朋友要我陪他,精神病院的情況還真的嚇壞了,記得她第一次進來還嚇得不停地尖叫哭鬧著說要回家又說自己沒有病,唉,我說這樣對她的病情沒有幫助,即使她患的只是輕微的憂鬱和情緒不穩……」我皺著眉。

  護士微笑道,「每個人都害怕進來精神病院,一聽到名字就已經馬上搖頭了,怕被標籤『神經病』這些辱罵的字眼。」

  我訕笑,「嗯,我朋友就是這麼說,同時他也怕那些同房的病友對他怎麼樣。」

  之後我們又聊了幾句,難得她這麼有空,病友又這麼乖沒有找她麻煩,然後我瞥到一個房間裡的女生。她看起來比那些病友看來更平靜,她坐在地上,沒有任何動作地靜坐,眼神明明盯著前方卻毫無焦點的空洞無神,神情毫無情緒卻帶著隱藏的憂傷。

  「這個病患是什麼病?」我好奇地一問,用眼神示意著。

  護士原本被我說的話逗得笑呵呵,下一秒望到她便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算是整個樓層裡最嚴重的病患了,症狀跟自閉症一樣,但有時會像得了狂躁症一樣打這個又砸那個,我們這裡的醫護人院都拿她沒辦法,只好把她關在一間房間,由她這樣對著牆壁空想,盡量不去打擾刺激到她做那些殺傷力高強的自衛攻擊。」她看著她的眼神充滿了同情的憂傷。

  「她在這裡住了好久嗎?」

  「不是,才半年多。」

  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嗯,之前是她工作的同事發現她精神有問題,經常又笑又哭,有一次還看到她自言自語著一些其他人不明白的話,她的朋友覺得事態嚴重,就馬上把她拉進來了。」

  「這麼說她原本是個上班族嘍?是因為壓力太大所以變成這樣吧?」我順勢推測,托著下巴冥想。

  「不是,」她的話再一次超出了我的想像,「她的朋友說較早一段日子她已經表明了她的恐懼,她說經常有個黑影跟著她,別人看不到,只有她看見。我們一致認為這些是她患有迫害妄想症的先兆,跟著我們追查了她的家人和舊相識才發現沒有這麼簡單。」

  「啊?她說的那個黑影難道是真實的?」

  「不對,我不是說這個。可以這麼說,造成這一切結果的成因是她有個見不得光的過去,」她惋惜地說,「她在年輕時曾是個援交少女,知道是什麼吧?透過跟男性約會,更甚的是性交易以獲取一些金錢之類的好處……」

  我點點頭,聽著她說下去。

  「其實我都有聽過很多有類似經歷的女生說,她們不但是為了金錢或者追逐潮流才這樣做,還有的是愛,從其他人身上獲取的愛。」

  「愛嗎?」我忽然發現這個字對我來說是這麼陌生又靠近。

  「她們可能是因為童年時受過什麼傷害,被別人排擠,使她們缺乏安全感,急於去尋找其他人甚至是陌生人之中尋求被愛著、被呵護在掌心的感覺,如果順利她們會覺得很有滿足感的,反正出賣身體而已,又不需要做苦力便能得到,又可以嘗試一下偷嘗禁果的刺激感,加上這個情況在社會上都很常見,現在連男生都可以出來當援交少男了。」她蹙眉。

  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憂愁又平靜的女生,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喧鬧沒有抱怨,彷彿什麼看開了。難以想像她曾經所受的痛苦和她的過去連接起來的感覺。

  「那麼,她是怎樣發瘋的?」

  「聽她身邊的人說,她一直幹一直幹,連她的父母都暪著,一直跟不同的男性發生性關係,直到她遇到了她的真愛。」她說,「我曾經聽過她說話,她說他叫大衛,她愛上了大衛,她是在學校裡認識他,他是學校風頭躉。她只清楚她愛他,甚至為了她戒掉這種習慣,跟在他身邊跟他一起,只為了嘗試毫無雜質最純粹的戀愛。」

  「噢!是愛情!」最無藥可救難以抽身的愛情,打救了飽受風霜、靈魂俱殘的她。我能想像她首次遇到愛情時初次的懵懂、告白的害羞、二人世界的甜蜜、得到幸福的愉悅感情。

  「可惜,」護士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她微微嘆息,「她跟大衛在一起不到一年就分開了,因為他無意中得知到她的過去。」

  「原來如此。」我忽然替這位有著可憐遭遇的少女同情起來,過去果然不是想忘記就能消失,時間和人事是鐵生生的證明。這……是上天懲罰她必需要為自己的選擇承受一切結果的代價?

  「對啊,」她頓了頓,「這件事是造成她情緒失控的罪魁禍首,她的理智全失了,因為那失去的愛情、眼睜睜看著放在面前卻失之交臂的真愛……」她長舒了一口氣,模樣像是回憶著她剛剛道出的一切,思緒久久不能散去。

  每個人都必需要為他所做的選擇負出代價,可是……這麼沉重的代價擔負在她身上一輩子,這又是公平嗎?我剛剛才醍醐灌頂地想通了什麼,現在又不曉得上帝這個老愛作弄人的傢伙所作的安排到底是什麼回事了。

  沒有人懂上帝,我這樣想。

  當步出精神病院時,我回頭看了一眼,赫赫寫著『精神病院』的字眼聳立的醫院。思緒還是圍繞著那個有著可憐遭遇的女生,為她嘆息什麼都好,我的良心總是驅使我為她做些什麼,即使是微弱的安慰或者祈禱她康復。

  我突然想起了護士在離別時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或許,那個一直跟著她的黑影正是她小心翼翼地包裹著又渴望真愛的內心,它的名字叫寂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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