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聽好了,作為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個初生之犢──一個人──你是有理由聽我說以下這番對你來說極為重要的說話。因為這關乎以後你能否在這個世界生存,你可以叫它『生存法則』或者『人生旅途指南』,隨便什麼都好,你必須要緊記我以下說的話,否則你將會受到無比殘酷的對待,我並不是在開玩笑,我都沒有這個心情跟你說什麼無聊的笑話,我沒有誇大其辭。這是個大眾化的社會,人人必須聽從主流派的言語,即使你是那不幸的少數派。所以,以下我說的即將會對你將來的前途很有幫助,如果你聽從我,你將會活得很好,至少不會受到大眾的歧視和排擠,可是你堅決不聽我也沒辦法,但是你不要後悔,不要後悔我沒有叮囑你,不要抱怨我,選擇權在你手上,你沒法怪責我干預你的未來和插手你的自由,你沒辦法。總之是,我說你聽,以後你照不照我的話去做就不關我的事了。」

  我狐疑地盯著他,那個男人的樣貌我沒有看清,四周佈滿生命的血液,它們如藤蔓般互相交織著,那是看起來幼小又脆弱的血管,在我底下還依稀看到一些白色的羊水。我的眼睛第一次睜開──我知道這代表我誕生在這個未知的世界裡──我的眼部發育完成,我就看到他出現在我眼前,它是一個抓摸不到的存在,你沒辦法用你的手去抓他,我試過這樣做後怎料我的世界突然開始如地震般巔倒,我後來才知道我的動作引起了懷著我的女人的痛苦,加上這樣做無補於事,之後我就沒有再做了。然後他依舊出現在我面前,有時候我能看清楚他的外貌輪廓,有時候不能。他的聲音像在我耳際徘徊,事實上他真正向我傳達訊息的方式並不是透過我的眼睛及耳朵──我的五官沒有齊整,事實上是個還未發育完整的腦袋,可是記憶卻異常清晰。我曾經認為這就是這個世界的完整外貌了──一片血紅的畫面,一個抓不住的影子(我不知道要怎樣形容這麼虛幻卻真實的存在,先稱他作影子吧)。可當我真正的滑出母親的子宮後便馬上顛覆了我在之前的所有推測。

  可是在我真正地降臨到這個聽起來那麼神秘的世界前,我必須忍耐這個影子般的男人對我的嘮嘮叨叨。那時候我的嘴部還是沒有分開上唇和下唇,我沒辦法把它裂開讓自己說話,更何況我根本不知道說話為何物。

  「我知道你很疑惑,我明白的,每個新生都會對將來的校園生活有所期望和擔心,這導致了他出現了兩種互相排斥的心態──負面情緒的緊張和正面情緒的興奮。我明白這點,我當然明白,在我剛出生的時候都曾經感覺過,沒有比共鳴更能打動人心的東西,言語描述得多仔細都比不上心靈間的憾動,如同弦線一樣輕輕撥弄著人的心……我主要不是說這個,而是,在你真正來到這個世界前,在你呱呱落地之前,在你的父母親為你的誕生感到血脈相連和新生命帶來的感動前,你要學會,在他們面前戴上一層面具,一具面對外來世界的衝擊亦保持紋絲不動的面具。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並不是指要你學習虛偽或者冷漠地面對他人,而是,它是用作保護自我的工具。我想你應該有足夠能力去理解何謂自我,比方說你現在就是一具個體,獨立於他人的個體,你只屬於你自己的全部,你是自己的整體。你擁有與別不同的思維模式和樣貌,這點使你成為你的分類中的唯一,這世界上沒有跟你是一樣的,你的思維只是獨立由你來操控,所以你形成一個『自我』。如果你希望讓你的想法傳達到他人你必須使用言語及文字等工具,可是,別高興,這些工具不是完美的,只是把類比你及最接近你思考的想法提出來,但它們絕對不能完整地代表你想說的意思,因為你的思維是不會等待你說出口。當你使用說話這個功能時,你在腦海裡拼湊一個個你想說的文字把它弄成有意思的句子然後道出,在你進行這個動作時,你的大腦思維已經跳到去思考其他問題裡去,你所說的話是你之前曾經想過的東西,它已經再不能代表你此刻的想法。這個也是溝通最不完美和唯一的問題,我們沒辦法改善,我們只是單純的人,不是神。好了,說到這裡你應該明白,為什麼我這麼急切要跟你說這個,因為自我是一個人最重要和絕對要具備的存在,你沒辦法捨棄自我,正如你沒辦法控制你的大腦不思考,當你在思考怎樣使大腦罷工時其實你已經在運用大腦去解決這個問題。你失去了自我就如同一具故障的機械人一樣,你不會變成這樣的,除非你快要離開人世,但以目前的狀態來看你沒有那麼快就要告別這個世界所以你最好聽我說,戴上面具,別人不會看到它的,它是透明的,你無需要受到良心的責備,因為每個人或大或小都會戴上這個面具,你看不到,當然,這只能是用來保護自我和防禦外敵的工具,不是用來討論用作茶餘飯後的話題和玩意。」

  「……」

  「好了,我假設你已經聽懂我的話,去設法製造你的面具。跟著我要說說為什麼你需要製造及怎樣製造,首先要提到的是在外面等候你的世界是怎麼樣,它並不可怕,對於某些樂觀的人來說。可是對於你我就不知道了,人的性格不是由我操控,我的力量都沒有大得能窺看你的想法,所以這個時候你最好聽我說。至於外在世界呢,我想用一條時間軸來說明,它是對於所有人來說的一條生命線,是他們由生到死的過程,大多數的平凡人都這樣度過他的一生,大部分人都是好逸惡勞的,喜歡跟朋友玩樂卻不喜歡工作,麻木地在社會上打滾,不求刺激只求安穩,庸庸碌碌無所作為,最後死去,當他的親人和朋友都離世時誰還會記得有這條生命存在過?完全不留痕跡。當然,你如果是那種難得一見的工作狂或者是喜愛四處遊玩雲遊四海的人以下所提及的每個人生過程對你來說可能在時間點上跟平凡人有所不同,或者你永遠都不會到達。而現在我開始跟一個平凡人是怎樣在外在世界生存,在五官及生理上被物質世界麻痺之下的人,他是如何安穩地度過一生。嗯,首先他戴上了我所說的面具,它很成功地度過一生,沒有自殺輕生等途徑,因為在它的面具保護下──面具幫它卸下了一些來自外在世界的攻擊──那些被父母懲罰、被朋友誤解、被上司彈劾的悲傷和絕望。先用時間軸說說這裡,人一出生時面對的是父母,父母為我們提供良好的生活環境,使我們在作為人類最基本的生理上得到滿足。人很奇怪的,人不會記住這些,正如我們每天上學放學從沒有想過要答謝父母每天對我們的照顧,因為我們慣性地認為這是應份的。為什麼?因為我太小沒有能力照顧自己,在小時候我們依賴父母,從沒有想過真正的感恩,對,是真正的,並不是像做秀一樣在電視機面前炫耀我每天為父母按摩了肩膀多少次,說多少次『爸媽我愛你』,然後搬出合理的理據認為我們應該考順父母。這些是出於理性,並不是情感。因為我的父母曾經為我犧牲了什麼什麼,例如是青春和時間,所以我們應報答他們。不會的,人只會想到自己,事實上每個人的內心都只眷戀跟朋友一起的時間比跟父母一起的多,雖然我們的理智很清楚父母才是對我們最重大的恩人,可是他們滿足不到我們心理上的要求,父母滿足的是生理上的,這就是不同之處。生理層面是最基本最低的渴求,父母為我們做是應該的,所以滿足不到這點的話就會被視為虐兒。看吧,我敢說他們心底裡就是這樣想,只是在面具的保護下他們不得說出以上不孝的話,否則,他們會犯上道德倫理的錯誤,被視為違反道德的異類,被唾罵被侮辱被輕蔑最後被社會拋棄。不,還沒到最後,最後你的父母會變成你責任的包袱,你必須要揹起它,讓兩老過上退休的好日子,定時給他們家用。為什麼?因為他們是你的父母,這是對他們的回報,你一定要做不能反抗或者試圖丟下它不負責任,不然又會犯上道德的毛病,你、不、孝!」

  「……」

  「再來是到你成年的時候了,朋友和同學的功能不用說,實在沒什麼特別要說的。比較重要的是工作環境,在你還在學生時期你從來沒有想過朋友的重要性,你只視他為玩伴,跟你享樂的玩伴,在工作的時候他是在你重要工具,在社交方面做得好的話,你的事業會一路順風甚至亨通。為什麼?因為你跟其他人混得好,何謂混得好?就是在所有人面前在重要的宴會面前,你戴上了面具,你的面具上呈現一張歡快、樂於跟他人交往的親切笑臉,使人不由得被你的『真摰』的笑容打動,然後你張開嘴巴,吐出的舌頭如塗上了蜜糖般甜滑,適合每個人享用。你口甜舌滑靈活變通,他們被你那麼活潑生動的形象的說話吸引,紛紛為你打開一條康莊大道,使你的事業突飛猛進暢行無阻。職場上沒有被『朋友』這座大靠山更靠得住,正所謂『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就是這個意思了。你只要能吸引到那些『朋友』的注意,滿足他們,他們喜歡聽什麼話你說說什麼,他們會自動給你讓開過一條被其他人走得更快的成功捷徑。可能那些走不到捷徑的人會咒罵你,罵你『犯規』,靠著一些小聰明的拍馬屁技巧才爬到如此高的位置,不光彩。你只需要對著那些失敗者搖頭,嘲笑他們無知便可。其實是很公平的,我沒有阻撓你們成功,不是嗎?你也能跟我一樣尋找一些幫助到自己的朋友,只是你們不去做而已,能怪我麼?我們明明走在同一條路線上,卻被你們跑得快,你們不應該慚愧嗎?反過來責怪我?責怪我什麼?不道德?老天,這世界沒什麼道德不道德,道德的標準是人定的,人一天活著一天都可以改,因應著主流社會而改變的,它絕對不是硬梆梆的規條。所以,兄弟,靈活點吧?我是指你的腦袋,別老是整天埋怨著這抱怨著那,沒有用,除了給你發洩外,沒有用,反而使你的朋友疏遠你,因為他們不想被你的怨氣傳染到,每個人都是自私的,明白嗎?」

  「……」這個傢伙還沒說完嗎?

  「明白嗎?其實在整個人生中,只有父母和朋友對你來說是最重要的。父母必須要孝敬,不為什麼實質的理據,只為答謝他們為你付出過的心機和汗水,他們是你衣食父母,必須要用到真心不是用作向外炫耀。朋友要好好奉承(或者稱對待吧),你可能覺得這個是貶義詞,不論你是真心也好為事業都好,多個朋友比多個敵人好,在職場上社會上這個道理千真萬確,有哪個名人不依靠朋友便能輕易取得成功?卡耐基也曾經說過,要取得成功專業技術和能力只佔了二十%,人際關係和處世技巧卻佔了八十%。可見你只要在這方面只要處理得好就不會有問題,我不敢保證,雖然它稱不上是能幫助你事事順利助你度過輝煌的一生。但至少我敢說你照我的話去做就不會差到哪裡,至少不會被社會排擠。為什麼?人人都需要面具,把真實的一面藏起來,因為真實的一面是醜陋的,沒有人想見到醜的東西,人的天性是喜愛美,所以你要把說話包裝得很漂亮,別人才會接受,雖然它們既不真實又虛偽,但至少它漂亮,而且大家都喜歡。明白嗎?好了孩子,你現在是時候學會打造自己的面具了,說到這裡我相信你能理解到一半?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的表情告訴我,你聽得津津樂道,我相信我的口水沒有白費了。再見了孩子,好好捧著我給你的美好人生手冊吧,記著,你的人生只屬於你,千萬不要被他人攻破你的面具,只要你忍住不脫下來,他們便沒有機會打沉你。明白嗎?再見。」

  ……聽了大半天的話,那個影子先生終於收拾滿足心情離開這裡,我看到那團白色光點聚焦了所有的光束,活像外在世界的太陽。影子先生跟隨著光點邁去,直到它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光點也漸趨黯淡,最後也彷如最後一支燭火一樣熄滅。

  直到好久,我仍未能分清楚這個是夢境還是我在面對自我的困惑中製造出來的幻象,可是影子先生對我的叮囑我卻銘記在心,可能我印象太深了,在我還是嬰兒在母體成長的時候我依靠著腦部成長的記憶深深記著,可是這有可能嗎?一個嬰兒能記得他在母體時的情況?這似乎超過了生物能接受的範圍,所以我也不能肯定。唯一最合理的解釋是這只不過是夢。一場我為自己活在現實中的悲哀抽離出來的夢。可是卻來得如此真實,影子先生的特有嗓音此刻在我耳際回響,我能聽得出來他的呼吸聲、說話的語調、低沉成熟的男嗓音,直至現今仍忘不了,似乎在說服我一件荒謬的事是如此真實,真實得不能繼續無視它只當它是個怪夢是處理。該不會是真的吧?該死。

  每當我向身邊的同學朋友提及到影子先生的事,他們一律一笑置之,原因?『雪啊,你的想像力有沒有這麼豐富。』『雪,你的夢很奇特呢!我也想做做看,見見那個有趣的影子先生呢!』『雪……唉,又一個把夢境和現實顛倒的傢伙,我承認他說的話有一定的可信性,但我勸你不要相信太多,這些人就好像人口販子一樣,或許他更像一個唆擺者,用他擅長的口才其實是胡說八道來干擾你的思想,你沒有發覺嗎?雪,你的想法快要跟他一致了,不,你完全沒法反對他的話,反抗他對你的忠告其實是類似邪教組織的毒語,它會害死你的!不要,雪,不要聽他說,千萬不要。你要建立你的主見。聽到嗎?為什麼?你是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和判斷是非的觸覺,每個人天生都擁有的。什麼?你說你沒有?不會的,一定有。只是它們藏得太深了你看不見而已,現在,掏出來,掏出你身為人類的直覺,雖然它們只是直覺卻能助你減輕一些思考的氣力,在它們背後有強大的常識和本能作支撐。相信它,拿起它,並告訴自己,你擁有自己的主見。沒錯,主見,每個都必須要有自己的主見,這才不會墮進他人的陷阱。要相信自己,相信,拿出來吧雪。我們無需要打造什麼面具,這是虛偽的,不對,人生不應該活在面具下的,清醒!雪!你要有勇氣反駁他的話,你知道嗎?他所訂立的什麼鬼”生存法則”已經把你的人生牢牢籠罩著一片虛幻、絕望、公式化,你要快點醒來,好像睡公主一樣。快點!』

  『不對!』我絕望地反駁,如此無力,我臉色蒼白。我撫著痛苦不堪的腦袋。我的大腦一片混亂,我的平衝感突然變差,我無法分清假象與現實,我失去了判斷能力,我原本以為大家出生時都跟我一樣遇到過影子先生,我要尋找我的同類。對,尋找一個同樣受到影子先生思想啟迪人生的人。對,我要尋找他,只要這樣我便能有力地反駁那群真正活在無知裡的傢伙,只要我能證明他的存在,一個跟我相同的人存在較有說服力,他們能知道我不是在說謊。他人在試圖劃破我的面具,因為我得到先生的青睞和指點,他們瘋狂地運用他們所謂的本能直覺說服我自動脫下面具,好讓他們能攻擊我──他們用他們對人生迥然不同的看法試圖把我擊敗,我不會讓他們成功的,休想。我得到了影子先生的指點,我不會輸的,他們妒忌我,所以向我的面具下手,我是他們最大的對手,因為我試圖把真實的一面說出來,他們跟一般人一樣厭惡真相的醜陋,這意味著他們要面對自我的種種缺點,這樣會導致由大眾苦心經營的社會基礎崩潰,他們拒絕改變,所以拿我這個異類先開刀。我意識到自己的不安全,我戴上我的面具,雖然這樣能保護我免受他人的影響和攻擊,可是使我跟那個同類也有隔閡,到時候我要怎樣尋覓他?在人海茫茫之中尋找?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尋找「Mr.Right」,爸媽覺得我變了還三不五時問我是不是發燒。我變得積極主動,甚至去參加那些無聊的聯誼派對。不過在那些派對中我確實一無所獲,我看到的他人都是沉醉地活在虛偽的表象中的人,他們擁有與我不同卻符合大眾的觀念,我已經無力去把它們扭轉過來。我沒辦法,我身邊沒有幫手,一個都沒有。正在跟真相和虛偽戰鬥的始終只有孤獨的一人,哪怕多一個都好,跟我同一想法的人。噢,影子先生,我應該怎麼辦呢?我照你的說話做了,我相信你。我嘗試在父母和朋友中取得平衡,天知道這樣沒可能,他們竟然反過來要脅我,他們要求我拒絕思考你的話,他們說你是虛偽的,你在胡言亂語,這個社會才沒有這麼爾虞我詐,你要學會真誠對待他人。我知道,他們才是虛偽的,每個人都戴上保護自己,他們不會因為我是他們的子女或許是朋友而改變,事實上每個人只想到自己,每個人都是自私地維護自己,他們不希望受到他人的影響所以他們拒絕聽從我的話,他們用他們的想法顛覆我,要求我相信,無條件的服從。我不肯,我不會屈服的,我一定要把真相蓋在他們之上。這時候我總是聽到他們憤怒地吼叫:『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有些事不應說得這麼清楚和坦白!誠實永遠沒有好處,只會使你吃虧。郭蕾雪,我承認你說的話了,哪又怎麼樣?你非要把大家不肯面對的現實放上來?為什麼你非得要使人痛苦你才安心?你是惡魔嗎?我打賭你便是,從一出生便是,從遇到影子先生開始,你的心靈已經被污染了,你無藥可救了。』他們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把我隔絕在社會之外,他們拒絕面對我,因為我是真相的化身,事實上被污染的是他們,我是打救他們的靈丹,他們拒絕接受,他們的心靈污穢不堪,在社會這個巨大無情的車輪下輾得一文不值,他們沒有能力反抗,因為他們沒有得到影子先生的幫助。可是我有,所以我應該因為人類本能並未淹沒的良心而幹些什麼嗎??

  之後發生一件稍微使我有些動搖的事。今天早上我在教室吃午飯的時候,記得那時候我正在思考,冥想著我的同類幻想他的出現如何打救我,打救這個世界。窗外發出很大的聲音,猶如一個原子彈在學校地上炸開,同學們紛紛好奇地湊近窗前觀看,有女生前一秒靠出頭來看清楚,下一秒看清楚了連忙嚇得關上窗尖叫著啜泣。其他膽大的男生都伸出頭去看,紛紛都臉色鐵青地僵住了,然後像撞見鬼一樣晃晃悠悠地走開,眼睛還是不敢置信地睜大。這點使還在思考的我有些驚奇,邁過去俯視樓下看看有什麼,跟著──我臉上慣性的微笑都變得僵硬起來。在樓下有一具血淋淋的屍體,是個披著長髮穿著校服的女生,好像是學姊,她臉朝下地躺在血泊中,流出的血液沿著凹凸不平的柏油路向外蔓延,形成一朵詭譎異常盛放的血薔薇。跟著的情節也理所當然地進行了,我聽到其他人發出初次遇見的驚叫聲,然後救護車來到,毫無氣息的屍體被抬上擔架送去醫院,警方在四周立起了黃色警戒線,之後下面鬧得沸沸騰騰的我沒有留意了。我聽到一具具絕望的靈魂在空氣中嘆息,他們為那具曾經活生生的生命嘆息?不是,錯了,忘記了嗎?人類永遠也是只顧著自己,他們是為剛才看到的東西受驚而苦惱,我想他們一定在心底裡想: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麼殘忍的一幕?為什麼不挑遠一點的地方死呢?這樣使我晚上睡不著了,媽的,我閉上眼睛還看到剛才恐怖的一幕,她使我的校園生活蒙上了陰影,該死的。他們在心底抱怨和怨恨著她,可是表面上他們又裝得一臉傷心地出席她的葬禮,並虛偽地說出謊話:我會永遠記著這位學姊的,她曾經教過我多少多少,我會永遠懷念她。

  我聽到一個學長說她在準備自殺站在天台的一幕,他跟幾位老師站在天台的地下,巍顫顫地看著她高高地踩在欄杆上絕望地吶喊著悲傷地哭泣。天空變得黑蒙蒙的,使這一幕更添一陣化不開的憂愁。

  『滾開!』她痛苦地大吼,哽咽著如同要用盡生命裡最後一絲氣力,發洩地咆哮,『你們這些偽善的人!你們這些衣冠禽獸!別靠近我!我受夠被你們的折磨!你們試圖剝開我的面具!奪去我體內一絲不被你們污染的純真,完好的一面!你們不肯放過它!為什麼?因為我跟你們不一樣!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異類!我是世上唯一清醒的人類!你不肯接受你們內心的醜惡便需要用我來陪葬!為你們曾經存在的單純!為你們曾經存在在體內如嬰兒般的純真!為什麼你們要這樣做!你們這樣對我很殘忍!我有錯嗎?你不願意讓我尋找我的同類,我找不到同類,我孤身一人,在這個污濁不堪的世界!我受不住了!我受不住了……我現在就離開,你們滿意吧?收起你們那副虛偽的一臉想打救我的真切的面孔!我告訴你們,很、醜、陋!你們是真正的讓人作嘔,很噁心!收起它,我很快便會死!你們不需要假仁假意地想在我的葬禮大放厥詞!我知道你們會,但若然讓我在陰間見到你們,我會一把衝過來把你掐死!知道嗎?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天堂,你會被身為獄差的我折磨,打進十八屠地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善良的人才能當獄差!哈哈哈……哈哈哈……等著吧你們!』說完後,她已經跳下去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其他人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她便毫無猶豫地跳下去。之後便是我見到的畫面,毫無氣息如同木偶躺在血泊中。我突然感受到身為同類的震撼感,我感到她是快樂的,在跳下去終於解脫的一刻。而我卻為喪失一個同伴而悲喜交集、痛哭失聲。每次想起那一幕,心臟便攥成一團的痛惜,彷彿要跟她一起跳下去。

  事件發生的一天後,我沒有上學。學校發出了緊急通告,校方請來了法師超渡亡魂,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裡活得快樂。我知道他們是虛偽的,而我已經無力指證了,在痛失一名同類的絕望下。

  我把自己鎖在房間,拒絕他人的侵入。從封閉的空間中建立我的世界──在沒有其他擁有自我意識的主體的情況下,我脫下黏得我快要窒息的沉重面具,利用面具中的每塊碎片,它們依照著我的思想拚湊出獨立於物質以外的唯心世界,沒有人能看到。因為當有他人進入時,它們會自動拆散重新組合成我的面具,保護自我的面具,它叫虛偽。

  我想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這種感覺,喪失同類帶給我的絕望感。現在我的情況,便好比這個世界的所有人被一種不名的病毒入侵,他們變成了失去理智的彊屍,它們只是擁有人類的外表,它們是彊屍,它們沒有情感,它們是冷血的,卻總是偽裝著一副嘔心的真切、道德岸然要維護你的基本利益的樣子,它們試圖讓你相信它的真誠,事實呢?背後捅了你一刀你都不知道。它們才不會管你是死是活呢,你只是它們其中一個利用工具而已,為它提供一個裝扮出美麗蝴蝶的模樣呈現在人前,內裡卻是一條腐臭骯髒的蟲。社會是他們的保護罩,當受到我這些異類攻擊時它會利用社會這個龐大的人脈網絡,他們是大眾派,他們要向我洗腦,企圖使我歸順於他們,成為他們的一分子,一個同樣擁有虛假外表的漂亮彊屍。但彊屍始終是彊屍,這點始終不會變。

  我痛苦地後仰著,繼續冥想。那位學姊真的如她所想成為了地獄的獄差嗎?她也曾經見過影子先生嗎?我認為所有人也曾經在母體內見到過他,只是他們忘記了,可是我卻記得,說不定學姊都記得。這點好比使我們產生了免疫力,注射了一支強心針,使我們避過了虛偽的籠罩,使我們看清了本質,他人是多麼功利,為自己,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頭痛欲裂,越繼續想下去就好像越把之前的想法都推翻了。或許影子先生才是虛偽的?他說的話難道是欺騙我們的?為什麼他要這樣做?現在我又能相信哪一邊?誰是真實或虛偽?什麼才是真相的本質?難不成是這副欣欣向榮的社會現象,在經濟和感情恰到好處的配合下,每個人都獲得福利的保障,跟家人和朋友相處融洽。這些才是事實的真相?它是某些真理的法則嗎?在真相和表象的配合下?

  我越想越混亂,思緒搞作一團,乾脆吃了幾顆安眠藥,躺下床休息。我感覺到身體肌肉的鬆弛,一陣舒服感。

  沒多久,我閉上眼睛,腦海裡出現了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在我眼前有很多張我熟悉的面孔,有父母、親戚、同學、朋友、老師。它們是虛偽的他人、是猙獰的怪物。它們的嘴巴裂開,流淌著濃濃腥味的口水,夾雜著屍臭。他們張著紅色的大眼睛盯著我,瑩瑩的眼珠帶著欲望、吞佔等強烈的獸性暴露出來的真性情。

  我對著他們哈哈大笑,脫下了自己的面具,等待它們如看到美食般一擁而上,把我撕成碎片、大快朵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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