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究竟是什麼呢?人是獨立的個體,它有屬於自己的五官和腦袋。在腦袋裡面那些灰色神經組織的電化學物質,它們使人擁有自己的思想,它們是獨立存在於「我」這個認知主體中而除了「我」這個操控意識的主體外沒有其他「我」能直接取得你的思想。所以,人是孤立的,因為其他人是沒可能完全透徹了解你的思想和動力因,他們只能從他者的角度出發,從了解你平時生活模式是推測你的獨特性格,然後推敲著這個人究竟值不值交往之類。好吧,其實後面那句我是不太理解的,為什麼當知道別人的生活習慣和行為模式後你會很主動地比較你們兩者呢?然後你在大腦裡面又會衡量一下他是不是一個值得交往的對象,你們又沒有相似之處呢?好吧,算你看中了一個,你們擁有同樣的嗜好。那又說明了什麼呢?只是表示了你們兩個「我」的主體擁有相似的性格上的特質而已,為什麼你會特意冒起「這個傢伙還不錯」、「可以考慮跟他交往看看」的想法?這是我以他者的角度理解他人的方法,我想他們大部分人是這樣想的。請假設以下情況:

  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你沒有傘,突然旁邊冒出了個你不認識的陌生人,他很熱情地把他的傘挪過你那邊,然後燦笑著對你說:『我們一起走吧!』……好吧,我相信還是有人對這個突然冒出的人和熱情的話語感到猜疑和疑惑,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我們明明是兩個不相干的人。不過我相信大部分人會先冒起這種直覺──太好了,總算不用當落湯雞了,這個人真好,又很熱情!然後你就會對他報以感激答謝的笑,說不定通過這一雨程你會成功交了個朋友呢!可是……為什麼會這樣的?為什麼當我確定了這個人是符合我們心中那個「模版」,我們就先叫他做「模版」──使自我感到安心及放下對他人戒備心的人。我們會很自然將心裡的苦悶和生活的鬱結傾巢而出,告訴這位使你感到沒有威脅性的他人,然後當他積極回應並答中了你一些內在亦同意的想法時你會超高興,整個人就煥然一新,好像找到了什麼同類似的。當他說『我都喜歡玩這個啊!』『欸,你也喜歡玩這個耶!』,跟著你們的話題圍繞著你們的共同興趣和看法,並且說不定當場就交換了手機號碼,然後彼此一笑說晚點約出來玩。

  說到這裡,我想你能明白,「交朋友」這個需求動作的動機,它的目的是對你覺得安心、產生共鳴感的人結為一體的「我」,成為「大我」,成為一起出門一起吃飯一起進行集體活動的同伴。同伴?這個名詞對我來說非常陌生。人明明是獨立的個體?為什麼需要同伴?需要朋友?當我問出這個傻問題時,不論聽者是同學還是我的家人,他們紛紛都會回以不屑、輕蔑的眼神扔給我,然後瞪著我說:「你沒有朋友嗎?你竟然不知道?!」

  這樣說很奇怪,好像在說我天生一出生便一定得找個朋友來打發生活中的無聊時間。為什麼?當我這樣問的時候,他們又會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認為我有意找碴:「欸!你想那麼多幹嘛!覺得那個人跟你聊得來就很自然在一起的啦!難得你身邊都沒有這樣的人,希望他們跟你一起談談你感興趣的東西嗎?你真可憐。」可憐?可憐的定義又是什麼?我沒有朋友很可憐?為什麼?我從不覺得沒有朋友是什麼羞恥可憐的事而值得他人憐憫。好吧,到了這個境地,我必需承認我的思路跟一般人確實是有般距離和難以理解。但我們明明諷刺的一樣是主體「我」的代表,在行為模式和生活方式上卻有這麼大的差異,我想不是他們有問題就是我有問題。雖然與其他人分歧的存在說明了問題在於我。

  每次我把我這些奇異的想法告訴阿賴時,他都會打著哈哈取笑我:

  「阿無啊,你怎麼總是想這些有的無的?你真的這麼閒嗎?那就來幫幫我好了,上次欠那女魔頭的功課都還沒交呢!」他打了個哈欠。

  我還是在沉思著。

  片刻,我的聲線有點沙啞地開口:「你們……我是說,為什麼我會這麼與眾不同?我並不是在使用讚美的意思,我是說,為什麼我不能像你們一樣?還是我有病了?不不不,可能是倒過來,你們有病了才對。所以究竟我們哪一方面有問題呢?因為我是少數所以我應該要改變自己來配合你們嗎?還是……」

  賴志雲一臉不耐煩地看著我,皺緊眉頭使我感到自己又做錯事了。或許我不應該跟他說這些,我應該知道他跟我不一樣,我不可以把我自己的迷茫和煩惱拋出來讓它們纏著別人,那些煩惱找的人是我,所以我應該背上這個只屬於我的責任?

  「你可不可以不要自找麻煩?我是說,你只要做好自己就好了,你要管別人幹嘛?他們跟你不一樣又怎麼樣?你又不會因為缺乏同類而死的。嘿,同學,放鬆一點嘛。」賴志雲再次給我友誼式的摟肩動作。阿賴其實是個很外向和樂觀的人,對著別人總是一副嬉皮笑臉沒點正經的模樣,在別人眼中是個活脫脫的開心果。我相信今次他真的生氣了,才會露出一本正經嚴肅的樣子對我說這番話。我也乖乖閉上嘴不再在他面前提及這些問題,雖然我還是會想。

  「不過呢,我覺得,阿無啊,你的性格的確要改變一下,並不是說你現在的性格不好,只是……你這種性格在社會上會很吃虧,你看,你不喜歡說話不喜歡外出不喜歡融入他人,你更不擅長言辭。你知道的,社會上最重要就是人際關係,可你卻是偏偏是不擅長這方面,這怎麼辦呢?它很影響你的前途的……」

  「我知道,」我嘆了口氣,無奈地說,「我很清楚,這點我比你們更清楚不過了。因為在生活中因為社交問題造成的大大小小的問題都困擾著我,而且是只困擾著我,很明顯的,你們沒有這些問題。有時候我會因為自己特別與眾不同而高興,有時候我會因為自己太另類導致融入不到他人而懊惱。」

  「……我想,每個人都會渴望交朋友,沒有人希望孤獨一輩子的,不是嗎?可能你不需要太多人,可我想你內心還是渴望有至少那麼一個伴兒陪伴自己打發那些無聊的時光、聆聽你的心事並適當地給你中肯的意見,他可能是很不正經……雖然你不擅長社交。可是,」他笑了笑,「你不就是認識了我嗎?對於我介入你的世界你毫無意見亦無排斥,不是嗎?」

  「嗯,我想是。」我確實對於阿賴的存在感到安心,一種在外地獨自生活卻因為有個幫助到自己的朋友那種興奮和被保護感。至少人緣好的他使我不會在學校受到排擠,即使我的性格是多麼的討厭──固執的尋根究底、不願意跟別人交往,只限於課堂上的交流、從來不跟其他同學一起去吃飯和放學,完完全全的獨行俠一名。我還可以說什麼?這種人一是沒有存在感,二是成為了被欺負的對象──他們會因為怕麻煩和膽怯不敢告訴老師,過於內斂的性格導致他們不受歡迎和容易惹人反感,一種非我族類的反感,來自人類的天生的本性和保衛自己的警覺,不能怪他們,這點並不是他們能控制和駕馭的,他們只是一群依循著自己本能去生活的普通人而已,連同我亦是,雖然我很不明白為什麼我還是這麼另類的一群。

  自從阿賴站在我那邊之後,我發現了那些原本對我的存在反白眼還是直接無視的同學們也開始注意起我來,用著善意的目光打量著我,並且主動幫助我一些課業上的困難。我覺得比起以前在小學中遇到的那些猛朝我放白眼和鄙夷目光的屁孩同學好多了,可能在小時候他們亦曾是他們的一員,可能伴著時間的成長他們的心智成熟了,不再是以這些目光看待在他們眼中像我這些另類人士。他們學會了包容,唉,我何必自欺欺人在幻想他們變好呢?其實他們還是那一群小屁孩,還是對我這種人很反感,只是出於阿賴的面子上順便也對我好一些而已,才不是出於什麼成熟後的包容心呢。只是因為阿賴。阿賴。

  阿賴是一個活潑開朗的人,他的世界很廣闊,他很擅長社交,對於不同類型的人都很有辦法,所以他才會搞定這麼異類的我。他是眾人心目中的開心果,如果你遇到什麼開心事想找人傾訴一下心中的喜悅,你在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人就會是阿賴。阿賴是個天生發光體,就是那些每走到街上就會跟身邊的熟人主動微笑打招呼寒暄幾句。阿賴的樣貌不是出眾,學業成績跟我一樣也是中下等,可是他在每個人心目中總留下一個重要、特別的位置,讓人不能無視他。

  所以你能想像到,我們是怎樣認識的。有一次的體育課,我因為沒有吃早餐弄得腦袋發暈,所以到一旁的長椅坐下休息,緩沖一下腦袋的血液。阿賴沒有去操場上課反而走過來,問我有什麼可以幫忙,例如幫我遞水樽什麼的。我受寵若驚地說不用了,然後挪到離他遠一些的地方,他最初對我戒備的動作感到驚訝,然後又親切地挪過去,坐在我旁邊,那時候他的笑容比陽光還要耀眼,我無法直視他,我覺得他是個氣勢強的人,血氣方剛的陽性人,我就像遇上了威力強大的道士一樣希望離他遠一些,我這隻陰性冤鬼彷彿接近了他的氣場便會被打得魂飛魄散。

  我那時候的想法是,他為什麼要接近我呢?為什麼呢?我滿腦子都是問號。我認為做任何事背後是擁有著一個推動力,一股無堅不摧、堅定不移的力量,才會使這個行動來得有價值,不是沒有意義的瞎衝動。對,做任何事總有理由的,這個背後的理由就是推動力的其本質,那麼他跟我做朋友的原因是什麼呢?好玩?新鮮感?我的直覺卻殘忍地告訴我他這個動作是無心的。阿賴是這麼直率和熱心的人,好像當每個同學都是他的家人一樣的照顧和體恤,任何人看到一個泛著蒼白嘴唇、一臉病懨懨的,人類熱心助人的本能便驅使他做出以上的動作了。我想大致上就是如此,之後我再問他,得到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

  「當初你為什麼要接近我呢?」

  「接近?什麼接近?」

  「就是我生病的那一次啊!在體育課時,你主動接近我……」

  「哦,我記起了!」阿賴一拍手掌心,眼睛生動地流淌著明亮的色彩,「那次就是因為你病了囉!不忍心看到你坐在一邊眼巴巴地望著我們一邊快活地打球,就上前看看你有沒有需要什麼幫助的。大概是這樣。」

  他的語氣很平淡,我竟冒起了些失望感。「哦,原來如此。」我假裝恍然大悟。

  「……」他留意到我的表情好像不太高興,似乎對這個太平凡的答案不滿意,他逐補允:「其實還有這個原因,我覺得你很特別。」

  「……」我一眨眼睛,新奇地看著毫無畏懼地坐在走廊欄杆上的阿賴,他褐色的頭髮因為風的關係微微流動。

  「難道你不覺得,自己太孤獨了嗎?」他認真地看著我。

  「不──」我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其實當時我想說什麼我已經忘記了,總之記得我是有種強烈的感覺想傾訴出來。然後在我開口之際,我被一股力量撞到一邊,阿賴見狀趕忙從欄杆上跳下來一把接住了我。當我回頭時卻看見我們班的阿浩正在急起直追朝廁所衝過去,可是他邊跑邊笑的模樣像跟其他同學打鬧似的。阿賴收起了平時嬉嬉哈哈的面孔,往那奔跑著的身影大吼:「喂!你撞到人啦!不需要道歉嗎?」

  阿浩被吼得愣愣的,聽罷他連忙轉過頭來,看到我又望望阿賴,恍惚間像記起了什麼似的,連忙朝我哈腰道歉。「抱歉啦,阿帆,剛才跑得太急了,沒看到你,對不起……」

  「不用、沒關係。」我也搖搖頭。

  阿賴原本不太滿意的神色才回復多一絲平常的氣息,他笑著對阿浩說:「剛才見你跑廁所還這麼高興的,該不是中了樂透吧?老師讓你當廁所所長嗎?」

  阿浩剛才仍然在笑,聽了他的話便黑下臉來:「什麼嘛!才不是這麼回事咧!」我安靜地聽著,同時亦聽到左邊那個身影傳來的竊笑聲。

  他繼而笑逐顏開地道:「哈哈!我上一節課都不見了大胖圓的身影,還想他是不是跌進馬桶出不來了,不然他為什麼去了廁所那麼久都還沒出來?之後我在方才看到他偷偷在廁所裡發了訊息給我,說他上大號忘記問別人借衛生紙,現在正被困在廁格出不來呢!」

  「哈哈哈!」在我身邊傳來阿賴爽朗的大笑聲,自然又清脆。

  我也尷尬地勾起了嘴巴。

  「我說那個大胖子啊,就一輩子跟廁格小姐做伴好了,為什麼總是忘記帶衛生紙呢?上次也是這樣,他那次還是當著自己心儀的女生面前偷偷摸摸問別人借衛生紙呢!那個女生以為他是髒髒的傢伙所以被嚇走了!哈哈哈哈!還有還有啊……」阿賴自顧自地說著,阿浩入神地聽著他說話,完完全全把我晾在一邊。那些邊說邊笑的聲音落入我的心裡,卻泛起了淡淡的漣漪。我苦笑著,難道我希望阿賴跟我一樣的性格嗎?希望他能當我最好的朋友和同類?我總不能這麼專制吧。雖然我心底裡一直有把聲音吶喊著:「阿賴,當我最好的朋友吧!我說的不是暫時性的耍樂玩伴,也不是只是伴隨著學生時期的一個普通朋友,我要的是生生世世當一輩子的朋友!你願意嗎?」每次想到這裡我就笑出來了,怎麼聽起來這麼幼稚更像是教堂裡的結婚誓詞?這使我覺得我們的友情是多麼的像小孩子玩泥沙,很不真實。每次我從睡夢中醒來,我都會有多少次確認阿賴是真的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是多麼的珍貴。即使我們的話題不多,離不開生活中的大小無聊事,但是生活本來就是這麼無聊的不是嗎?我們不是小說電影裡的那些英雄,總擁有一段驚心動魄驚濤駭浪的冒險人生,最後克服的艱辛之路,抱得美人歸,或者跟身邊共患難的同伴結成好兄弟,只差沒有在桃園結下生世的誓言。

  突然,一隻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兩張不同近遠的臉龐共同打量著我,賴志雲說:「在想什麼?阿無?」他怪笑著。

  看著阿浩同樣困惑的臉色,我回答:「沒什麼,你知道我總是在別人習慣地聊天互動時以遐想來打發時間。」

  「對不起,阿帆。」我的目的達到了,或許出於一份被忽略的憤然。阿浩有些不好意思的歉意說。

  「阿無!」阿賴皺著眉,「你為什麼這樣說?你可以加入對話,我們沒有無視你。」

  「事實上就是無視了……」我聳聳肩,小聲喃喃。

  「你說什麼?」

  「不,沒什麼。還有,為什麼你要叫我『阿無』?其實我比較喜歡你叫我『阿帆』,好像大家叫我一樣。」

  「為什麼?不是都沒差嗎?」他疑惑地道,我想這個傢伙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尊重,不然給人亂改綽號,以為很好聽,其實完全出於小屁孩幼稚無知的惡劣心理,「你叫張無帆對吧?叫阿無還是阿帆有分別嗎?也是你名字中取走一個字然後在前面加個『阿』字而已。」

  沉默片刻,我嘆了口氣,「好吧,隨便你……」我感到無力,拖著疲憊的身影緩緩蹣跚地往教室走。

  「喂,還沒說完!」阿賴拉住了我的手,他帶責備的眼神看到我臉上倔強的表情馬上又變軟了,「你在生氣嗎?阿無?」

  我突然覺得很好笑。他完全不當別人的警誡和底線是一回事。

  「我要走了,快要上課了,你不用上嗎?」我蹙眉,有些不耐煩地試圖逃脫他的大手。

  「對,是,但──」這回有報應了,他的話剛脫出口立刻被從廁所傳出來哭泣的怨憤聲搪塞回去──

  「喂──怎麼沒有人給我送衛生紙!我不想留在這裡了!嗚嗚嗚嗚……」

  阿浩這才醒覺地把視線從我和阿賴拉扯的動作中分開,他尷尬地朝我們笑了笑,然後馬上飛奔到廁所去挽救他的兄弟。

  我們默契地同時放開了手。


  之後我雖然一直生著悶氣,但因為在放學後的時間他又哄又騙的把我拉到零食店請我客,畢竟不想失去一個這麼難能可貴的朋友。我們跟著又像平時一樣逛了周圍幾個圈,聊聊一些課堂上的趣事,好像阿浩一樣說得眉飛色舞。他多是滔滔不絕的一個,而我總是在一片沉寂中拚命勾了勾嘴角表示我在聽著,同時保持安靜地聆聽。

  我們走累了,坐在公園無人的長椅子上。黃昏的霞彩渲染了幾片金黃布匹般的天空,坐在太陽山下的我們顯得無比寂寥。

  我想他都察覺了,我們的問題在哪裡。雖然我努力地忽視這種感覺,但我仍然覺得離眼前的阿賴很遠很遠,彷彿是我無法到達的距離。

  「對了,阿無啊!」

  「怎麼了?」我差點忘記了今天早上對他的警告,然而很明顯他沒有在聽,我也沒有記著,那就算了,反正他已經習慣了這樣叫我我也習慣了他這樣叫我,原來習慣是很可怕的事。

  在他開口前,我突然醒覺了什麼,「你該不會在說『阿無阿彌陀佛』吧?」

  他聽罷直傻了眼,不到幾秒,我們同時大笑起來,笑聲馬上趕走了剛才的寂寥氛圍。

  「哈哈!」他笑出了淚水,「阿無,猜不到你有那麼幽默的一面嘛!」他差點打滾在地上捧腹大笑。

  我溫和地附和,「我也從來不知道自己會說這些冷笑話。」

  「哈、哈哈!」等他笑完了,終於能合上嘴巴了,阿賴還是盯著我,眼睛的笑意一眨一眨著壞主意,「看來我們是天生一對?」

  「什麼?」

  「你跟我久了,就開始學我會說笑話,噢!我應該要避免在你面前罵髒話,不然你也跟著我說那就麻煩了。」阿賴露出受不住的表情,嚴肅地說,「我們班出名的乖學生張無帆因為跟著壞學生賴志雲太久所以變成滿口髒話!那時候我就百口難辯了,你知道髒話在很多時候也會順口而溜的,萬一你父母知道的話,一定打死我了。」

  「不會的,別想得那麼糟,加上,」我皺眉,頓了頓說,「我不認為你是壞學生,你不是。」

  「對,我不是,對你來說嘛。」他聳聳肩,「你跟我熟稔了當然不覺得我壞,不過一些家長就未必了,差不多所有人認為我只會搗亂。對,沒錯,我很擅長社交會逗他們笑,但他們只會認為我一向沒有正經,吊兒郎當,才不會放心自己的兒女跟我一起交往呢。」

  我點點頭,認同他的話,但不認同他是個壞學生。

  「對了,你打算畢業後怎樣?」他說。

  「沒有怎樣,進修吧,如果能唸到大學的話。」

  阿賴再次收起了嬉笑的模樣,露出了對我答案極度不滿意的表情,我察覺他只有對我才流露出這副表情,平時他對人也是笑哈哈的,從沒有見過他一臉費解很為難甚至有些生氣,除非面對著我。

  「為什麼這麼不肯定?你一定能唸到大學的,我早預料到自己上不了大學,我沒有你這麼乖,我做不到。」

  「你不跟我上大學?」我再次皺眉,這次輪到我不滿意。

  他原本跩跩的姿勢坐直來,雙眼炯炯有神望著前方,「如果行的話我當然希望跟你一起上,但不是每件事都這麼如意……」

  我不滿地站起來,「你總是說我悲觀,但其實更悲觀的是你!」

  「好吧,不悲觀不悲觀,我當然希望跟你當一輩子的朋友呀!」也許是他隨口而出、或許是他真心的,但我衷心希望是後者。我看到阿賴也站了起來,跟我同樣的高度,眼睛直視進我的眼瞳裡,彷彿要摸清我的心裡埋藏得最深的地方。我不安地連忙坐下來,別過臉不去看他,心在焦急又困惑中撲通撲通跳。

  我回到家後仍然不忘剛才阿賴看著我的表情,那是一雙滿載著真誠和熱情的眼睛,他是真心希望能跟我當輩子的好朋友,哪怕我們將來不會唸同一所大學、我們的交往會被父母……反對林林總總的理由,總之我們是不會分開的,好朋友是一輩子的,即使並不是經常聚在一起,但當在一個人寂寞的時候,腦海裡還是會冒起那些跟好友打打鬧鬧的日子,然後當你回歸到現實時,你會茫然地發現你的臉龐上滿是淚痕。我終於明白了,一個藏在我心久久不散的謎團似乎解開了,我高興地揚起嘴角,看著窗外的天空。

  朋友不需要多,得一知己足矣。雖然對於我這些異類來說朋友的存在是個很虛無的概念,或許我還不能完全理解一般人交友的心態是怎麼樣的,但至少我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固執地認為自己不需要朋友,事實上每個人都需要朋友,也許因為尋求慰藉、或者排解無聊什麼都好,我明確的知道我需要阿賴,我需要阿賴的支持,我需要阿賴的陪伴。

  那個晚上是我睡得最安心的一晚,因為困惑了我那麼久的問題終於解開了。

  可是這些日子沒過很久,我發現了阿賴身邊出現了個我不能忽視的對象。我承認他身邊是有很多朋友,同性的、異性的,他偶然都會跟他們出去一下溜達一下,可是他最深交的還是我,我有這樣的信心。

  她叫信,一個男生名字卻有這麼甜美的芳容,他是在阿浩舉辦的聯誼活動中認識她的。記得當天我亦有參加,可是我的沉默和怪異已經嚇跑了那個跟我配對的可愛的女生。反而阿賴依仗著自身不能磨滅般的天生搞笑本色成功得到了她的青睞,很自然他們就在一起了。

  本身我對愛情並沒有興趣,相反阿賴說要嘗試一下,他向來對異性都不過電,可能他受到身邊那些一般朋友影響,想要交個看看怎麼樣。對於此我表示無所謂,畢竟我是他的朋友並不是他的女朋友。

  之後的日子,阿賴再沒有以前一樣總是黏著我、跟我一起去哪裡了。他們的關係疏遠了,這也是個不難說明的問題,在愛情跟友情之間哪個比較重要?雖然在網上我見過不同形式的有關這些問題,而大部分人也選擇了朋友,寧願得罪愛人也不要冷落朋友,不過這也是一些道德岸然的傢伙的溜口之言而已。當這個情況真正發生在你身上,你絕對會選擇相反的答案,沒有為什麼,當你身歷其中你就會明白,你陷入愛情的泥濘時,情人是你的唯一,朋友有什麼了不起?朋友可以有很多個,失去了一兩個有什麼了不起?加上事後跟他道歉再說出自己的難處,你的朋友一定會體恤的。所有人也如此想著,阿賴也是普通人,他會這樣想不奇怪,可我是個在社交方面的『特殊人士』,我沒辦法接受我唯一的朋友經常因為異性要扔下我疏離我,我決定跟阿賴談談。

  在晚上的時候,我打了過去,跟他寒暄了幾句,好像我們平時一樣,跟著很快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阿無,為什麼今天特別打給我呢?」

  「……」我不知怎樣回答,還是羞赧著開口,「我們很久沒有再在一起玩了……吧?」

  「……對啊,又怎麼樣?」

  「我想我們應該約出來聊一下,或許現在都可以。」我認真地說著,臉還是該死的粉紅。還好是用打電話的形式,畢竟阿賴又會嘲笑我了。這次是我第一次作主動邀請自己朋友出來聚聚。

  良久,我覺得他正在猶豫,如果是以往的話他一定二話不說跟我出來的,當他還在自由單身的時候,很明顯他現在顧慮比以前多了,因為多了一個跟自己一輩子的伴侶──如無意外。跟著他的開口中斷了我的思緒,「很抱歉,不可以。」

  「……」又是該死的沉默。像是不死心的怨婦,我抑壓著心中的怒火再度說:「因為你女朋友的關係?」

  「嗯。」他沒有否認,「還有,你之前不是說過朋友不需要經常在一起嗎?」

  「這不意味著我們不需要在一起!」我惱火著。

  「……我以為你會體諒我,阿無。」他嘆了口氣,聲線有些沙啞,「阿信說他對我不放心,她干涉著我的社交活動,她說我的朋友會教壞我。她試圖要把我綁在她視線範圍內,她不讓我跟其他同學去打球,我身為他的男友當然要遷就她,她對我來說是特別的,我不想失去她……」

  「原來愛是束縛。」我冷冷地嘲笑著,情況似乎反過來了,平時只有阿賴取笑我的份兒,「你是真的這麼在乎她嗎?阿賴?你只是戀上她在你身邊的滋味而已,對她來說亦是如此,你們根本不是真正的情侶!」最後,我的語氣重了一些,我突然有種試圖將歪理說成真理的荒謬感覺。我馬上搖搖頭甩走這種想法。

  「阿無!」果然不出所料,他也生氣起來,比我說得更重,「你可不可以不要只憑你所看到的再加上你的推測便武斷判斷你以為事情的真相呢?我跟信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你甚至根本不認識信!我希望你可以尊重我們,不要再胡扯什麼了,這樣會使我討厭你。」

  咚──我聽到一顆石頭跌進我心湖裡的聲音。阿賴會討厭我嗎?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關係會變得這樣。

  「好啊!」我也偏偏是喜歡碰釘子的人,別人越叫我不要做我就越想去做,我冷冷地說,「我想我們沒必要繼續下去了,反正我們只要找到伴侶忘卻對方,那麼我們的分開都只是遲早的事情,不如現在就這樣吧。」

  在他未想到什麼話來反擊我時,我馬上拋下使他一生難忘的話:「明天,早上九點鐘到倫敦的飛機,我在離家最近的那個機場,我的爸媽打算送我到外國進修語文系,很抱歉之前沒有告訴你,因為你是那麼的忙。你不來送機不要緊,我只是想說我從來也只有你一個朋友,我也不想離開你,不過很遺憾,我們的友情看來不如我所想的那麼……恆久。」

  「……」

  「再見。」在他未得及反應時,我已經急忙掛下線。對著一片空虛的房間,吐出一口氣,同時心都放下來了。我不知道明天他會不會來,我只知道我們之間的友情完蛋了,無論是多麼堅不可摧的親密友誼,一碰到猶如毒藥的愛情都會變得像以卵擊石般脆弱破碎。每當我想起以前跟阿賴在公園、學校甚至在家裡打鬧的日子,我的臉頰都會變得一片濕潤。我跟阿賴絕交了,我已經沒什麼可能會再回來這裡,或許還是會的,不過可能是在十幾年的將來,遙不可及,到時候阿賴還會記得自己曾經有這麼糟糕又不負責任一走了之的朋友嗎?恐怕那時候的他已經成熟了,前後換了無數個女友,那張充滿鬍渣的臉再沒有以前幼稚的神色,取而代之是經歷過風雨的堅韌。

  整個晚上,我在無聲的哭泣和痛苦的回憶中度過。


  終於黎明還是升起,可能因為緊張我提早了一個小時到達機場,我坐在機場的等候區,正在等候著那個害我昨天晚上無法入睡的身影。

  阿賴會來嗎?昨晚的電話談話是多麼不快,而這一切也是我自己造成,可以怪誰?我身為阿賴的朋友卻一點都不體諒他的處境,還一味的怪責他重色輕友冷落自己,我是個多麼糟糕的朋友啊。我想阿賴人生中最大的錯誤就是認識了我,這個乖癖又自我中心的傢伙。

  我正在痛苦地陷入自我猜疑和責備中,從遠遠跑來一個急促的身影。我內心的希望又被勾起了,可是很快被熄滅了,來人是跑得氣喘吁吁的阿浩。

  「你怎麼來了?」

  「阿帆啊,你差點害死我了,怎麼這麼快就走啊!都不預先說一聲!還好昨晚阿賴打給我叫我千叮萬囑要來給你送行。」

  「那麼阿賴呢?」

  「他不能來了,他今天要陪女朋友去旅行享受二人世界。」

  「哦……」我百感交雜,失望、懊惱、自責、生氣這幾種心情正在翻滾著我的心,快要淹沒了我的意識。

  「給!」他遞給我一個四四方方的禮物盒,表面是包得滿漂亮的花紙。

  「什麼?」

  「阿賴托我交給你的,作為你的送行禮物。」我接了過去,滿腹猜測和疑惑。正想打開之際,他補充道,「上到飛機才可以拆啊!」


  跟阿浩道別後,準時九點正,我出現在飛機上,這時候還沒有起飛。我坐在被安排的座位上,眼神一直盯著眼前的禮物盒,不知道是什麼呢?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發現裡面包裹著一隻男裝的精緻手錶,做工仔細沒有瑕疵,鏡面玻璃反射出銳利的光芒。正在驚訝之際,發現底下壓著一張紙條,我認得那是阿賴的字跡,只是寫著短短的幾句,足以使我熱淚盈眶滿心不捨。張無帆啊張無帆,你是上輩子積了多少福才能交到像阿賴這樣的好朋友?

  『祝你一路順風。張無帆和賴志雲的友情會一直維持直到永遠。阿賴會等阿無回來,除非阿無不再理會阿賴先生的苦等。』

  我這才留意到,手錶下方刻著一些小小的數字,原本以為是生產編號,現在再仔細留意才記起這一串熟悉的號碼──阿賴的手機電話。



【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雪梨君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