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夫與牛。

  這兩個完全不相干的名詞就是羅德所謂的提示。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那麼希望羅德會找到工作,或許我只是不想他重蹈我的覆徹。

  以前的我簡直是活在溫室長大的幼苗寶寶,當身邊的同學已經牙齒伶俐地誇誇其談,適當地運用與生俱來的說話才能以製造笑料,享受生命給他們的美好,完美的社會適應能力,自以為苦樂參半的人生味道──對我來說完全是『苦』佔了其中的9,另外那1的『樂』還是我試圖忘記自身的『特別缺憾』而製造的虛假快樂,像泡泡一樣一有人介入就被戳破,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我的開心只有維持這麼短時間。那就好像一個精神病人看著電視,明明前一秒他還高高興興的,下一秒就哭得嗚呼嘩啦,護士問他幹什麼,他自己也無法解釋,因為他就是個精神病人,真正的瘋子從來無法保持正常人的清醒,但他們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卻往往顯得比我們還要清醒──我還是以沉默自居,繼續做我該做的事,從不做一件多餘的事。

  中學時期的我雖然變得『正常』很多了,但更多時候我還是依舊獨來獨往、我行我素,一天的時間裡我只有徘徊在學校和家裡,從不會主動去其他地方逛逛,因為我覺得沒有意義。我沒有任何朋友,如果非要說的話,學校裡那些同學很可能會自以為是我的朋友,但他們只是出於一層表面的同梯關係,事實上他們對我一無所知,他們對我的印象是『文靜』、『少說話多做事』,做學校報告上算是個滿能幹的人,成績不俗,如果他可以多說一些話、表現得外向一點就好了。

  其實我的讀書成績只是一般,絕對沒有他們形容得那麼誇張。遲鈍的父母終於發現到我跟其他人的不同,我從來不會約同學出外玩,從來不會為自己買衣服裝扮,從來不會做一件沒有人要求過我要做的事。如果沒有人主動開口,我是絕對不會說話的。母親表現得非常激動,她提議把我帶去給醫生看看,為我診斷一張『自閉症』的證書。父親卻覺得無所謂,他認為我只是不夠成熟,只要我親身到社會體驗,我就會明白現實的殘酷,自然會懂得怎樣應付了。

  他說得沒錯,所以我照著他們的希望,讀畢大學後到一所糖果工廠擔當包裝工人。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以我的學歷要選擇這麼低收入又辛苦的工作,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明白。不要再問我為什麼了,為什麼你們總要強逼我給你們一個理由?從小到大,我的所有行徑都是非常詭異的。天啊,這麼可怕的人,他的人生除了上學和上班還有什麼?不會有娛樂活動,沒有社交生活,沒有漂亮的衣服,幾乎什麼都沒有,這樣的人生真的有意義嗎?

  『意義這個字,本身就沒有意義。』我想起了自己曾經對著羅德說過的話。

  說回正題,距離揭曉謎題的時間只有一天,但我還是想不出來『農夫與牛』是什麼鬼玩意。

  會不會只是羅德故意胡說,事實上他只是不想去工作而已?

  門打開了,全身濕漉漉的羅德像個剛潛完水後回來的蛙人般,一臉辛苦地倒地沙發上,雙腳無力地撐在側邊。

  當我看著他時,他露出累透了的模樣,「天啊,難得出門一次,回來時竟然下雨了,還要我他媽的沒有帶傘!」

  「你去哪兒了?」

  「四處逛逛。」

  「沒有目的嗎?」

  「為什麼一定要有目的?」

  「如果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我是絕對不會踏出門外半步。」我說。

  羅德從沙發坐起來,沒有立即去換衣服,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會。

  「我怎麼覺得你比我更像精神病人?」

  「說不定我真的有,只是我看起來沒有他們『瘋』,但又做不到絕對的『正常』。」

  「沒有絕對。」他說,「你是正常人,為什麼你非要把自己歸類到瘋子那裡?」

  我低下頭,沒有答話。

  「其實你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答案吧?你很清楚自己身上有一個巨大的問題,你認為這是你跟普通人的分別,不然為什麼很多正常的交際活動在你眼中是痛苦的?如果你得到了一張真正的自閉症的診斷書,你就會認為這點是正常的。但若然查出來你並沒有任何問題……」他瞇起眼睛,他的眼睛是一雙萬花筒,有著生命中不同的顏色,他那雙銳利的目光直瞄準我,像是要進入我的心底,翻出我最不想向人透露的秘密,那些我任由它們自生自滅的骯髒想法。「你會很失望,你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我有你這麼聰明的腦袋,我會去加入門薩俱樂部。」我認真地說。

  他怔了怔,然後大笑,「為什麼我要為了得到大家對『我是天才』的認同就要加入那個見鬼的組織?我的人生是我的,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認同,他們的評價真的那麼重要嗎?令你的情緒反覆無常,會因為自己是一個不正常的『正常人』而傷心和絕望?甚至希望自己去看醫生或者加入那什麼他媽的俱樂部,好讓別人清楚自己到底是瘋子還是天才?如果你兩個都不是,會感到很失望?」

  「會,我會。」

  「天啊,布雷克,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有病,但我是個正常人,那不是很奇怪嗎?」

  「你就是個普通的正常人而已。」他頓了頓,「只是偶然會想太多,陷入庸人自擾、杞人憂天的狀態。」

  「那麼你呢?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我?我想自己是有那麼一些奇特,但又算不上是什麼完全失去理智的瘋子,不然我沒可能安安靜靜地坐著聽你說話,我會盡情放任投入自己的世界,根本不需要知道是誰在照顧我,而我該對何人何物負責。」

  我沉默了,沒有說話。我再一次感到言語溝通的無力,我不是沒有努力過,希望自己可以摒除身上那些外人加諸給我的奇怪標籤。我無時無刻都在期待自己有一天醒來會回復正常,我會重拾對生活的熱情,我活力十足,我希望加入那些愛打籃球的男孩的圈子,為自己打進一球而興奮雀躍或錯失機會而悲慟不已,跟隊友們熱烈擁抱,盡情在球場上揮曬汗水。別人以為我是自願加入異類群,但事實上是社會在我跟他人之間劃分界線,如同楚河漢界般殘酷清晰,直接把我推向萬丈深淵。

  你可能覺得,其實我可以嘗試加入他們,去參加球隊,結識新朋友。這只是一個方法,但他的有效性因人而異。我沒辦法長時間集中注意力在書本以外的地方,更準確是,我沒辦法對自己的世界以外的事物提起興趣。

  我當然可以加入球隊,但結果往往是我在別人熱烈討論期間,抱怨自己過於顧慮,我後悔自己為什麼非要自討苦吃,去參加一個自己根本沒有興趣的活動。那天的太陽很耀眼,我感到很熱同時很累,但很快又要開始練習了,我覺得自己圍繞著籃球跑來跑去的行為很白癡,我到底為什麼要弄到這樣的田地?我勉強打起精神奮鬥完場,但卻連籃球都沒有用手親自碰過。我承受著隊友同情和責怪的目光,在自卑又慚愧的心情下離開。然後發誓永遠不要加入任何球隊。

  到底問題出在哪裡呢?那當然是我,難道不是嗎?為什麼我的性格偏偏是那麼冷僻?為什麼其他人不會像我一樣有那麼多的顧慮,可以輕易在比賽中獲得快樂?為什麼我會如此奇怪?

  『布雷克很乖啊,每天課上都很安靜地上課。』同學們這樣認為。

  不是,我不說話不等於乖巧,我是有問題,還有我不是聽課,是發呆。

  『布雷克,為什麼你不跟我們說話?我們的話題太無聊了,忽略了你真抱歉。』同事們這樣認為。

  不,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有問題的是我,不要用同情和體諒的眼神看著我,你不是我,你不明白我這樣的怪人是如何思考的。

  在我回首過去時,羅德睡過去了,在沙發上像爛泥一樣攤著身子,姿勢有夠隨便,重點是他的衣服還是濕的。

  我想了一下,還是沒有打擾他。我自顧自地到書房,仔細地掃視了書櫃一眼,然後掏出一本小說閱讀,不過很快就沒有興趣了,轉而用紙開始寫作,只是把我腦海裡胡亂的想法透過筆寫出來,一些亂七八糟毫無意義的句子,像純藝術一樣荒誕離奇,毫無邏輯。

  我寫了一會兒又把它們揉成一團扔在垃圾箱裡,完全放空精神地望著窗外,凝視外面正在計劃建築的棚架大樓,看著工人們穿上工作用衣、戴上安全帶,有些在高空工作,操控著舉重機。然後我會反思──為什麼每個人都有適當的崗位,無時無刻都在忙碌著工作、社交、家庭、娛樂活動,煩惱著夢想與現實的衝突,只有我一個人仍然茫然若失、腦袋一片空白。我沒有特別的才能、沒有特別想做的事,而社會上好像根本不存在我這樣毫無意義的人。

  羅德呢?我怎麼覺得他跟我一樣被社會拋棄了?如果不是因為父親,我根本不知道有這號人物的存在。他們簡直像電視裡的世外高人一樣,說著無人明白的話語,讓主角們參透意思,但他們的想法卻無一透露自己就是看破紅塵的得道高人,只差有沒有出家,遠離世俗,潛心修行,彷彿將自己跟這個世界做個切割。在這樣做的時候,他們又在想什麼呢?會不會有我這樣的煩惱?他們會不會後悔?會不會為自己即將生活在近乎空白的人生而感到挫折、茫無頭緒?

  羅德以前曾經也是這個社會的一員,雖然他年少,但他已經深知道這個世界的運作方式了,在母親仍然尚在的時候,他就是個普通的男孩,過著普通的生活。他活躍好動,喜歡跟任何人玩耍,跟任何人結交,廣結人緣,雖然頑皮的他可能惹來大人們的不滿。但哪個人小時候沒有試過被大人責罵?即使是我都不例外。

  我重新走出房間,到客廳去。我坐在羅德的旁邊,他的睡姿已經霸佔了大半面積,我只能勉強坐在他的頭旁邊。

  我的臉湊近了他,羅德仍然沉睡,閉上眼睛的臉顯得非常祥和,像個掉落凡間的天使般,在陽光照射下的灰塵在他身邊圍繞,發出天使鑲金般的光芒。如果我把這副睡相拍下來擺出去賣,應該能吸引不少女生們的愛戴和收藏。

  我突然有點惋惜,對於羅德跟我一樣被社會放逐出去。如果他的母親沒有意外逝去,他應該會過上其他人的生活,在社會交際上如魚得水,受到萬人擁戴,憑著這張俊朗的面孔更可以加入演員訓練班,在娛樂圈打滾,終有一天成為炙手可熱的明星,如同他在當初在精神病院成為眾人的救星一樣。

  我頓時感到豁然開朗,我不再煩惱了,因為比我更奇怪和奇特的人已經出現在我面前。

  過了不知多久,羅德漸漸醒了過來,當他微睜開眼皮,卻驚見到我異常靠近的臉時,他立刻嚇了一跳,彈坐起來。

  「你你你你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睡覺?你有什麼企圖?你是gay嗎?」他驚魂未定,指著我大喊,「警告你,別靠近我半步!滾開!」

  「這裡是我家,應該是我讓你滾吧。」我懶洋洋地攤開手。

  「夠了!我受夠了,你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你是太喜歡我才這樣做?」他竟然自戀地說,「布雷克,我知道你很奇怪,最初我不發現,那是我的失誤,我應該及早發現問題,跟你保持距離。」他已經間接地拒絕了我的『愛意』。

  我哭笑不得,「我不是gay,這樣你滿意了吧?」

  「真的嗎?」他狐疑地說。

  「真的,我為什麼要欺騙你。」

  「但你從不談女人,你對女人沒興趣。」

  「我對男人也沒興趣,事實上我對世界上任何事都不感興趣。」

  他還是不太相信,不願意坐回去沙發。

  「我剛才只是想你這張臉到底能騙多少顆女人心,我沒有惡意,真的。」我一臉無所謂。

  羅德用著古怪的眼神看著我,終於還是坐上沙發,但還是跟我保留了一個座位的距離。

  「這次就算了,下次別在被我抓到你偷偷地看著我的睡相,真他媽的噁心,你以為做這種事很好玩嗎?很容易引起誤會的。」

  「是女生就不噁心嗎?」

  「還好,我只是不習慣別人看著我睡覺。」

  「那你為什麼非得在客廳睡呢?」

  「我也說過了,我太累了,每次出門簡直要了我半條命。」羅德大發怨言,「明明以前覺得還好,還覺得出門是件很愉快的事,因為可以跟朋友一起去玩。」

  「那是因為你現在沒有朋友嗎?」我肆意地挑釁。

  他轉過頭,望著我,「如果我想有的話,隨時都可以有。」

  我聳聳肩,表示默認。

  「你是時候跟我解釋一下『農夫與牛』的事了吧?我投降了,我不再強逼你去找工作。」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沒必要過份強逼他,羅德本來的性格就比較容易適應社會,只是他不願意而已,如果他不願意沒有人能強逼他。

  「什麼?什麼農夫?」他竟然給我玩失憶。

  「農夫與牛!」我朝他大吼,「你之前說過有關如何令動物得到平等權利的例子。」

  羅德恍然大悟,「哦,我曾經說過,不過……我忘記了。」

  哇──我感覺自己身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一方面我感到有一個水桶往我的頭傾瀉而下,一方面我感到體內有一股怒火在心中爆發。

  「羅德!別給我裝傻!再耍我現在就把你攆出去!」我衝過去抓著他。

  「你冷靜一點嘛,我只是開個玩笑。」他居然笑出來了,笑得無比邪惡,充滿惡意的嘲弄。

  「你快說!不然我現在就把你攆出去!」

  「布雷克,你為什麼要這麼生氣?」他奇怪地問。

  對啊,為什麼我要因為這麼小的事就向羅德發脾氣呢?這不過是一個謎題的答案而已,即使我知道跟不知道,我的人生都不會有任何變化。我犯得著對他這麼認真嗎?想到這,我不禁為自己的執著和固執而感到難以理解和無比好笑。

  「那就算了,我不想知道了。」我突然釋然了。羅德不去上班就算了,反而我又逼不了他,沒有人能真正強迫他去做些什麼,我對他的要求降到最底線,只要他不要惡作劇不要給我帶來麻煩就夠了。

  羅德皺起眉頭,但他還是假裝咳嗽了幾聲,「你如果真的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

  「你這種行為就像一個放太多魚餌又抓不到魚的漁夫一樣無力。」我嘲弄。

  「你這種是什麼爛比喻?」

  我聳聳肩,然後就像一隻沒有腰骨的動物一樣把身體放鬆,攤在沙發上,又像一條任人宰割的魚。

  我把雙手雙腳呈大字型攤在上面,仰著頭盯著頭頂上的燈,發現它原來是這麼耀眼,使我睜不開雙眼。

  羅德見我這副模樣,舔了舔唇,嘟嚷了幾句,便坐在我對面。

  「其實它沒有什麼大不了。」他尷尬地說,「我是說我所說的例子,其實它非常薄弱,當初我只是為自己想到這個地步而興奮不已,彷彿自己真正成為了一名哲學家一樣。我好像發挖到世界的真相、接觸到真理一樣,一點都不誇張,我當時就是這樣覺得,但說出來你可能覺得很好笑。」

  「我明白,你說吧。」我說。

  「從前有一個農夫,他幹了耕種幾十年,全靠一隻牛的幫助。農夫很感激這隻牛,所以他一直當牠是寵物般養育。他們一直相安無事,這隻牛力大又能幹,農夫很喜歡牠。農夫雖然很喜歡吃牛肉,但是他絕對不會吃掉這隻牛。」

  在羅德論述期間,我好像抓到一些頭緒,但又不清楚是什麼便消失了。那種感覺就像我一隻手掌抓住了蒲公英的花瓣,但一鬆開手它們就化成了瓣狀飄向遠方。

  「直到有一天,農夫發現牛不見了,牠被一個小偷抓走了,大有可能已經被宰殺了。這個時候,問題便出現了,即使這隻牛最後可能沒有被宰,牠只是被搶到另一戶人家繼續幹活,但是農夫能不能依照法律去追討這隻牛的擁有權?」

  「那當然可以啊。」我說,仍然不明白羅德說這些的意義是什麼。

  他眨了眨眼睛,「為什麼?」

  「牛原本就是屬於農夫的,只是被一個壞心眼的人搶走了。」

  「對,說到這裡,你明白了嗎?」

  「明白什麼?」我疑惑。

  「哎,你真笨。」羅德扶著自己的額頭,「重點不是追討牛,更不是那個農夫,而是那隻牛的身份!牠是寵物,牠是被人擁有的私有品,所以牠跟其他野牛是不一樣的,牠有自己的主人,而任何人即使愛吃牛,他們可以去吃野牛,將牠們宰殺。但他們絕不能吃掉別人家的寵物,即使那也是牛,我說得那麼直白,你懂了嗎?」

  我愣了半響,總算明白羅德說這些的用意。

  羅德從表情知道我終於明白了,他勾起嘴角地笑,直接下總結,「什麼方法可以令所有動物身處在同一個位置,不會有高低之分?我想來想去,就只有將牠們的身份改變了,既然牠們之間的不公是人類造成的,那就該由人類給予牠們之間的平等。當該隻動物有牠的主人,不論牠是狗和貓,還是牛和豬,甚至是青蛙和蟋蟀,牠們的權利是平等的,因為這時候牠們的身份是寵物,作為人類的私有品,牠們當然被主人保護著,當有人要奪走的時候,主人都有權利去追討,不論牠作為哪一種動物。」

  望著得意洋洋的羅德,他總算知道他的自信從何而來了,他之前所說的唯一一種情況令所有動物平權的例子,我也略知大半。

  「我明白了,但還是有個問題,你將所有權利都訴諸給主人,如果主人主張要吃掉自己的寵物,這時候又會造成不公了,因為主人如果要吃的動物是貓或狗,一定會受到不少抨擊,但如果主人要吃的動物是牛和豬呢?尚且會有人念在牠們曾經為耕種和為人類帶給方便的貢獻而主張不應該吃作為寵物的牠們,但這些人只是少部份,其他人也只會指責他們偽善,雖然他們這樣說,還不是照樣吃牛和豬。」我指出了剛才產生的一些想法。

  「那就沒辦法了,我只是指出了一種令所有動物得到平等權利的例子而已,然而它不過是一個例子。我也說過了,動物之間的不公與公平都是取決於人類,僅限如此。」羅德攤開手,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我感到一股強大的無力感,之前的悲觀感和絕望感又再次高舉旗幟大肆入侵,順勢流遍全身,每一支骨骼和每一塊血肉。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個由水和泥組成的泥漿人,在太陽的暴曬下漸漸溶化,變成真正毫無腰骨支撐的一堆泥和水的混合物,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或者我根本什麼都不是。

  那是一種極度頹廢的狀態。什麼都不想幹,整個身子軟軟的攤在沙發上,腦袋放空什麼也不要想,等待有一天外星人帶領著遠超越人類科技大軍大舉入侵,等待有一天月球不再規則性地圍繞著地球而是像是突然甦醒過來向著我們撞擊,等待被地獄的死神在路過人間時順便把毫無生存意志的我迷惑再帶回去收割獵物,等待那些該死的高維度生物任由他們把我們的人生像看影片一樣亂逆轉,等待……

  不想了,這個就是想太多的壞處,老是往神鬼的未知方向去想,就像做夢一樣毫無邏輯可言,既荒誕又難以理解,但也是等待著一個結束,好讓我能有個說服自己和大家不負責任地離開地球這個鬼地方。

  理由。對,我需要一個適當的理由,不然我無法說服自己背叛社會離開,離群獨居,居住在一個無人小島,這裡什麼都有,除了別人。

  那真是一個最美好的世界對不對?比起那什麼沒有時間的星球,或者是以四維的眼睛自由操控三維時空。先不說這些無法被證實的概念,單是想像有這麼一個獨立的島嶼,我已經覺得很不可思議了。

  但往往在我翻閱地圖時就失望了,根本沒有這麼一個獨立的島嶼,荒島是有的,但不會被人類發現,那裡幾乎什麼都沒有,而一旦被人類發現的島,都必定是有人在上面。

  天啊,我到底在幹什麼?難道我真的想去那裡?現在?立刻?

  我竟然冒起了要背叛一切的邪惡念頭,那就等同於要了結自己生命一樣荒謬──關鍵在於同樣是拋棄大家。到底是去一個實際存在的無人島,還是真正地『離開』脫離了物質,去到混沌、未知的純精神世界?似乎後者比較吸引。

  我相信物質世界不是唯一,宇宙的局限在於必須依賴人類的探索和物質的存在。事實上,我倒算是半個唯心主義者。我認為物質和唯心也是存在的,只不過物質世界不過是一顆核,精神世界充斥著每一個空間,它圍繞著物質而流動,無形而強大,雖然在物質世界中它不過是作為一件副產品而存在。它在人生前會受制於物質,當人死後他的身體部分、所有物質都像是具鎧甲般無靈魂地蛻下,他重新回到精神世界中,那裡有可能就是羅德所說的絕對、完美和純粹的世界,人只是重歸那裡而已,這樣好像是認同靈魂是存在之說。

  想著想著,我開始不覺得離開物質世界是件罪惡的事了,雖然人們經常抨擊自殺的人太軟弱,對生命不負責任,遇到小小挫折就棄械投降,傷害了身邊愛他的親人和朋友。但我從不覺得他們的選擇有什麼問題,人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至少上帝給了他們一個決定自己繼續下去還是放棄離開的機會,我覺得在這一點份上我們所有人都是完全平等的,雖然聽起來有點諷刺。

  『站著說話不腰痛』。這句話最適合形容那些非當事人的旁觀者所作出的冷嘲熱諷,還有虛偽至極的具同理心地問候死者的家屬,竟然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了解他們的感受,第一次聽到我還真的差點笑出來。任何人本來就不該對其他人的選擇、行為作出任何評價,當然我知道他們一定會辯稱自己不過是表達對他人的關心、發表一下自己的感想而已。這點也是我恨透了人際關係的理由──為什麼這個世界不可以所有人皆獨立呢?為什麼人與人之間要有交流呢?誰都知道人際關係是最他媽麻煩的玩意了,大多數人還願意跳下這個泥沼裡,玩得全身髒兮兮,樂此不疲。

  在上班之前的早晨,我閱讀著今天的報紙,標題正寫著一名有夢想的年青人怎樣被現實折磨最後選擇輕生。他父親的重病需要巨額醫療費,親人現實的嘴臉讓他籌不到錢。他為了成為一名出色的廚師每天在家努力練習向夢想邁進,卻不得不為金錢和父親的問題而煩惱。他們家已經被逼賣掉了房屋和所有財產,他盡量少學點廚藝,抽時間去找兼職。最後他的母親在背負多份工作下疲於喪命,那天晚上他從醫院的天台墜下,而當時他的父親仍然在睡夢中不知所云,即使醒來還處於混沌的狀態──他根本不知道世界發生了什麼事,他的家庭已經崩潰瓦解了。

  我沒有特別的情緒波動,因為那只是一個悲劇,他們的命運雖然坎坷,但比他們的景況更慘的人比比皆是,他們甚至要為一天兩餐而煩惱。報紙下的評論有很多是同情,但也仍有責怪兒子拋棄父親的人。

  太自大了,你們太自大了。因為大多數的人也擁有健康的家人,你們就有資格去指責別人拋棄家人了嗎?因為大多數的人也是外向活潑、擅長結交人脈,你們就有資格去評價我是有問題的自閉人士嗎?

  不是這樣的,這個世界的價值觀並不是以大多數人為正確的。

  它本來就沒有所謂的對與錯。

  我閤上了報紙,卻訝異地發現在我前面出現了一道挺身站立的身影。

  羅德一臉陰沉沉的臉,彷彿象徵著天空下雨一樣烏雲密佈,但重點是,他的臉上竟然泛上了可疑的紅暈,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盯著下面,又不時地望向我,嘴角掛著傻裡傻氣的白痴笑容──看來該擔心對方是gay的人是我。

  「你……想幹什麼?」我努力壓抑著想後退的衝動,我的後面就是沙發背了,我根本退無可退。他該不會舊病復發?我真害怕他會突然衝上來給我的肩膀咬上一口,希望他這十年的生活沒有患上狂犬病。

  他尷尬地看著地面,一會兒後又抬頭望著我,「布雷克,那個……」

  「什麼?」媽的,我要好好考慮如果我們打上來我會不會佔上風,事實上我們的身高和體重都差不多,我不肯定一定會取勝,很可能會兩敗俱傷。

  他的心裡猶豫又掙扎,那面孔變得何其猙獰又噁心──好吧,這只是我的主觀看法,其實只是一張俊臉扭在一團的奇怪感。真難得他有那麼婆婆媽媽的時候,如果對象是我,他早就罵得我狗血淋頭。

  「有話快說!」我不耐煩地道。「我要上班去了!」

  「讓我跟上去吧。」他鼓起勇氣地說。

  「你?」我驚訝地望著他,「你不是不願意去上班嗎?喜歡賴在我家,直至天荒地老、山崩地陷、世界末日?」

  羅德被我的調侃弄得滿臉通紅,但還是不甘示弱地大吼,「我能的!上班是多難的事?說不定我幹得比你好!也帶我去吧,我不介意當什麼職位,只要不被你諷刺是寄生蟲就好。」

  我仰起頭啄磨,「寄生蟲?還真是貼切至極的形容啊。」

  「去,帶我去!布雷克!」羅德朝我下定決心地大喊,「帶我離開這個只有八坪大的鬼地方,帶我出去面對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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