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克,你的弟弟看起來幹得不錯,只不過兩天,他已經跟所有同事混熟了。」看著在休息時間跟同事們侃侃其談的羅德,尼奧對我說著悄悄話。

  尼奧是唯一個跟我相處得不錯、比較投契的同事,他的工作崗位跟我一樣,我們一起在同一條生產鏈上包裝糖果紙,那無疑是件極盡乏味而無聊的事,所以當一切的手上功夫都熟能生巧之後,他會時不時向我搭訕,任何一件小事都能成為他打開話匣子的開端。

  「他的嘴上功夫不錯,很會跟同事和上司打交道,現在幾乎有大半的話題都是圍繞著他的,不論在他面前還是在他背後。」

  我點點頭表示認同。我知道羅德的嘴巴很會吐露一些甜言蜜語,在任何人面前都懂得把握恰當地拿捏著每一個人渴望跟別人聊天的話題,所以他懂得選擇大部分人感興趣的事來談談。我當然明白這點對於社交天才來說根本不需要任何技巧,他們生來就懂得處理這些對我來說極其厭煩的交際,在社會上混得如魚得水,真不明白為什麼羅德死活不想上班,其實他只是對著那些跟不上他神經質般跳躍的思維的人感到厭倦而已。

  「難怪你第一次向弗蘭克推薦,他根本不需要提出面試就請了,因為連他都看出來羅德是個天生的人材。」尼奧言之鑿鑿地說。

  「他確實是。」我又點點頭。羅德不論是混在精神和物質這兩個世界,他都能平衡兩者,選取它們的優點無視它們的缺點,他的煩惱真不知道從何而來,還擺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純粹只是種保護工具,好讓我被他這張失敗者的臉誤導吧。

  他確實是欺騙了我,當我以為羅德是個跟我一樣被社會遺棄的失敗者,只會待在一個八坪大的安全區自怨自艾、自生自滅的時候,原來只要將他放在適當的地方,他就會變得閃閃生輝起來,活像一顆走到哪裡都會發光的石頭般,不論是在精神病院、我的公寓還是現實社會。

  我的心竟然抽痛起來,又像跌進冰海。對於我以為自己找到同類──甚至是一個比我更差劣的同類時,我卻意外地發現他根本不需要我的領導,已經能自由自在地把社會摸得清清楚楚,並適當地利用他自創的見鬼的相對定律,平衡任何的10,玩得風生水起。羅德是塊好材料,我相信他不只是跟底層的上班族、精神病人或者是乞丐和妓女說話投契,連上流社會的貴族、富豪、發明家、天才都能成為朋友。

  因為這是他的天性,雖然他有時候可能會深受過多人際而產生的衝突所困擾,但這不會妨礙他的優點在別人眼中逐漸放大,甚至讓所有人都不自覺地掉進他的溫柔陷阱。

  我既羨慕又痛恨,天啊,這麼恐怖的羅德。

  所以我再次回到孤獨的過往裡,我面無表情地拒絕羅德提出要我們跟其他同事一起吃晚餐的邀請。我獨自回家,整個身子深深陷在沙發裡,放任自己什麼都不做,連平日慣常的日記都不寫了。

  我感到深深的頹廢感,似乎羅德把他的負面情緒傳染給我,而他卻在人群中得到治癒,才會一時興起地向我提出跟其他人一起吃晚餐的邀請。該死的,他明明知道我不喜歡跟別人出外吃飯。

  那種心情跌到谷底的絕望感又回來了,我的外表看起來非常平靜、溫和,但內心總是恰恰相反地翻騰起萬仗情緒。我常常為了一件小事而鬱鬱寡歡,可能只是別人說話重了點而他不自覺,我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胡思亂想,例如是地球突然爆炸人類滅亡,幻想有外星人從天而降把我帶走,總之就是逃離這個該死的環境帶給我見鬼的悲觀情緒,好一陣子才會回復正常。但當我身處在人群之中,這種可怕的感覺又回來了,這個也是我不願意出門的原因,但為了工作我還是要出去的。

  我無力地趴在沙發上,完全沒有要起身的衝動。我希望自己維持這個姿勢直到死亡,最好我什麼都不用幹,在一分鐘之後死於自然死亡,或者是意外,什麼都好,我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和渴望。為什麼生活總是那麼困難?為什麼總有人輕易就能進入社會好好地混著而我則為了自身的問題庸人自擾妄想逃離?為什麼我不能找到那個無人島?為什麼每個人都必須要有交流?為什麼每個人不能自顧自地完成責任,安守己任就好?每個人必須為其他人而負責,不然就被指責為冷血、見死不救?

  小時候的我太孤單了,當每個同學在小息時間四處走動、互相追逐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坐在操場的石凳上,手拿著一本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不時看著球場內追著球跑來跑去的男生,呆呆地坐上十五分鐘後等待鐘聲響起。

  在這短短的十五分鐘裡我想過很多,我的腦袋裡總有幾個不清晰的影子,我很清楚自己希望把它們寫下來,它們將會存在在我的幻想世界之中,它們的身影漸漸成形,成為了我最初寫小說的動機。

  我的文筆、詞藻因為寫小說的機會越來越多地使用,我的作文分數不錯,不過往往都很懸殊,要我寫議論文的話一定不行,寫記敘文卻只有字數過多的份兒。

  即使在我這段上班的日子,我仍然保留寫作的習慣,雖然時間不多,但我仍然堅持一天寫上幾頁,用筆記下來。

  羅德看過我寫的文字,他不予置評,只是聳聳肩。

  「你寫了那麼多,怎麼不拿去投稿?」

  「為什麼?」

  「看起來還不錯,我說真的,你可以試試。」

  「下次再說吧。」我推卻,事實上我根本沒有要把它們表露在別人面前的打算。

  我不明白為什麼總是有人知道我有寫小說的習慣,就會勸我會投稿。他們明不明白寫作對我來說是什麼?它純粹是一種發洩、娛樂的工具,毫無文學性可言,還有討好讀者的必要。它們就相當我的日記,每天都會寫上幾頁,不同的是,寫的不是我的故事,是我幻想出來的故事。好吧,它們仍然是我寫的故事,小說裡多多少少都會有作者生活的投影,即使作者怎樣避免。

  拿自己的日記去投稿給別人看,那不是很別扭和奇怪的問題嗎?

  我揮舞著手,伸著懶腰,把手伸到最直。

  但只是輾轉了身子,還是沒有起來的必要。

  所有事物在我面前是傾斜的,好像向左方轉了九十度,我想起了羅德的比喻。他說我的雙眼是一個悲觀的三棱鏡,怎樣的角度都是尖銳而絕望的,相反他的雙眼是一個有著豐富圖案的萬花筒,怎樣轉動看到的都是美好的事物。這個論調貌似在哪裡聽過。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摘掉這一對三梭鏡,換上什麼都可以。

  我翻轉了身體,面朝著天花板,曾經讓我感到耀眼的燈光沒有了,因為我沒有開燈。

  我就好像這盞不會亮著的燈,可能它壞了,但沒有人能修理好它,但它還是被堅持放在一堆完好的燈泡裡被賣,它是天生的殘次品,根本不能跟普通的燈泡相提並論。而羅德的光芒正普照大地,他的光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他好比太陽之子,整個世界都被他的光弄得閃閃發亮起來。

  絕望已經掩蓋了我眼睛裡所有的希望,我根本不需要為了逃避別人的眼光而戴上黑布。

  天啊,如果在我面前有一把手槍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的。

  我終於明白人們為什麼要自殺了。他們不是懦弱不是膽小,而是這個世界並不是他們所希望的,這裡根本不適合他們。當所有人都在努力忙碌著應對生活,而他們則像一堆有問題的破爛工具般被遺忘在一邊,因為社會根本不需要他們也能運作。他們天生的性格不適合生活在這裡,而他們無法改變,那就像天生有身體殘疾的人一樣,他們有的是心理殘疾,他們無法依靠任何人治好自己的毛病,所以最後他們只能走上自我終結的地步。而人們呢?那些完好的普通人呢?他們只會冷嘲熱諷這群人,大罵他們是不負責任的表表者,這麼小的打擊都不能接受。但他們忘記了,那些自殺的人與完好無缺的人的不同。那好像強逼要一個雙腿殘廢的人學好打籃球,而且要跟正常人打得一樣的好,不然他們就沒有生存的價值。

  我生來就是一個氣泵,生活對我的一切不公我只能選擇忍耐,當最後的一口氣泵滿了後爆開,人們只會責怪我怎麼這樣容易就爆開呢,太靠近他們會危害到他們生命的,但他們忘記了,我體內的氣全都是他們無意中加諸給我的。

  他媽該死的人們,他媽的社會,他媽的上帝。

  「我回來了。」在我腦海裡充斥著負面情緒時,羅德便打開門回來了。

  他脫著鞋,對著躺在沙發像死了一樣的我一臉疑惑。

  「你他媽在搞什麼?」他總是在說話時習慣性帶些髒話。我似乎忘記了,他本來就是個適合在社會──不論在上流攀附還是底層打滾的社交人士。真他媽該死的超級能人。

  我抬起頭來,掃清了臉上的頹喪,卻非常詭異地笑起來──在羅德的視角裡,我似乎就像被鬼附身一樣靈異。

  「你怎麼了?布雷克,你看起來有些不對勁。」他皺著眉頭,「你病了?臉色很蒼白。」

  「沒有,」我轉了個身,坐起來,「我現在就去弄晚餐,好嗎?」

  「好是好,不過……」羅德奇怪我的態度突然改變,「你真的沒問題嗎?你看起來好像心裡有什麼正在一觸即發的邊緣,但願這不過是我的錯覺。」

  我的身子頓了頓,繼續朝廚房走去,無視在我身後探著頭留意我的羅德。

  「你喜歡意大利麵嗎?」我燦爛地笑著,馬上轉過頭來看著他,嚇了他一跳。

  「不用了,我剛才就想說了,我要去參加托馬斯他們的聚會,現在回來只是想拿我的外套,所以今晚我不在這裡吃了……」他斟酌著言詞咕噥,期間不時望著我的臉色,怕是惹怒了我,「不如你也來吧?反正他們也是你的同事,大家一起去不是更好嗎?」

  我提起刀朝砧板砍下去,發出駭人的尖銳聲。

  我沉下臉,不過是轉瞬即逝,我的臉上充滿和諧的笑容,當然心裡恨不得想像自己像大象般踩死他們這一群自大的螞蟻。

  「你們去吧,不用理會我。」我臉上的微笑快掛不住了,該死的要去就快滾吧。

  「你……你真的沒問題嗎?」羅德打量著我的面色,既害怕又擔心的表情。他該不會在擔心等他離開後我會用這把刀砍向自己脆弱的脖頸吧?事實上現在他再不離開的話,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用這把刀砍向他。

  「沒事,你快走吧,我不去了,畢竟人家沒有邀請我,如果我不請自來的話是很沒有禮貌的事。」

  「沒關係的,我現在就打給他問問他的意見,托馬斯不會介意的。」羅德這次回答得滿快的,準備打電話時卻被我制止了。

  「不用了,你去就好。」我決斷地說,眼睛對上他猶豫的眼神。

  見我的精神回復正常了,羅德才鬆一口氣,但他還是免不了擔心,「我還是覺得你在我離開後會更糟糕,你真的沒事嗎?」

  「我討厭婆媽的人。」我斷言,擺出無法商量的態度,「走吧,現在就走,走。」

  在我半推半就的情況下,羅德總算放心地出門了。在關上門的一剎那,我卻像失去了所有力氣般,差點不慎地踩到自己玄關的鞋而難看地摔在地上。

  待這間公寓只有我一個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幹了多傻多笨的事。

  我為什麼要趕走他?只是因為現在我的心情很糟糕,像羅德所說的精神在一觸即發的崩潰邊緣?

  我感覺現在所有事物在我眼中都顯得非常刺眼,好像染上劇毒的玫瑰般,有一股令人窒息的美感,讓人為之驚歎。如同這個世界在我眼中同樣是如此的美好,但我無法好好地駕馭它,利用它達成什麼他媽的見鬼的夢想、積極的人生態度、完美的社會人士。我感覺它們在壓迫著我,在挑戰我的底線,從我的成長而來,壓力就一個接一個,小到學校大至社會,無一不是在強烈地叫囂著我該去死,因為我根本不適合生存在這裡。

  我知道羅德如果知道以上的負面想法,一定會好好地教訓我,用他長篇大論、光怪陸離、無法理解的言論。

  但他同樣無法理解我,因為他不是我。

  『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你正在想什麼,為什麼你總是預設別人一定要理解你?』我想起了羅德的話,他以一雙銳利的眼神緊盯著我,『為什麼?布雷克,除非你是外星人,懂得偷窺別人的想法,知道得一清二楚,否則永遠不要假設別人懂你,而且必須懂你。』

  沒有人能設身處地代入你,明白你的難處,解決你的麻煩。那就好像每個人生出來就有屬於自己的煩惱,有些人選擇嘮嘮叨叨地向其他人訴苦,但還是於事無補,他可能會覺得說出來心裡舒服多了,但客觀的問題仍然存在,他沒有解決它們,而且他一輩子都沒可能解決完它們。因為那好比人的缺點一樣,即使克服了一個,很好就像衍生出第二個,因為沒有人是完美的,解決了跟未解決是同時存在的,這是羅德所說的相對性。

  算了,如果上帝安排這個世界必須存在相對的事物,那就存在好了。但我最想問衪,為什麼我背負的問題是比任何人都要沉重和麻煩?不要對我說,那是因為上帝要給我多些磨練,讓我長大成一個勇敢的男子漢,我會笑得停不下來。

  我心不在焉地吃了自己做的意大利麵,完全沒有味道,乾巴巴地吃下去。然後我回到房間坐著,打開筆記本,不知道從何寫起。我的腦子有太多想法,我無法一一盡訴。雖然在外人看來,我不過是過著平凡的一天,上班下班吃晚餐,根本是無聊又沉悶的一天,沒什麼好寫。但我正好是相反,越平淡越少的活動會引起我的情緒波動得越厲害,反而如果我忙於應酬他人出外做事,我的負面情緒不會那麼洶湧襲來,它們只在我最有空的時候入侵。

  或者我應該跟羅德去聚會的,至少不會讓我現在正對著四面牆陷入糟糕的思考,胡思亂想,庸人自擾。

  我提起筆,看著以往寫的文字,卻一隻字也寫不出來。有一瞬間,我忘記了自己是布雷克,我好像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裡,我是一個胚胎,一顆跟蝌蚪狀液體結合的微小卵子。我渾然不覺,因為我沒有意識。

  之後我又再妄想,我到了一個離這裡很偏遠的地方,那裡可能是羅馬,可能是新德里,也可能是里約熱內盧。其實去阿拉斯加或者冰島拍極光一直是我的夢想,我很想親眼目睹一次,那一縷美麗如緞帶般的顏色劃過天空,形似定型的煙霧,好像是聖誕老人騎著馴鹿在天空中穿梭的流離軌跡。它不瞥戀塵世,逕自劃過我的頭頂上,當你見到它的一刻,你會知道所有愛恨情仇、生活的煩瑣事情都消失了,至少是暫時消失。它是大自然的魔法師的產物,它既存在令人嘖嘖稱奇同時又只能小聲地談論,好像害怕打擾了這麼美得宛如夢幻的場景。它存在於虛幻與現實之間,它抓不著但確切存在。

  或許它是生活中的渺小希望,一盞快熄滅的燈火。如果它可以被我永遠收藏,或者我就不介意生活充滿著種種有意刁難我的成分。

  我突然想買部相機,收拾好一切,準備到冰島拍極光──既然要出門,就要去選擇去遠一點的地方,不過我還沒有燒掉腦袋要跑到北極或者南極。

  我在電腦中搜尋著極光的照片,一張接一張,忘形得好像真的已經身處在那裡了。

  但當我回過神來,我仍然逗留在這個幾坪大的地方,我面對著書櫃和筆記本。這裡是紐約不是冰島。

  氣溫漸漸升溫,我感覺自己還在一個蒸爐裡,我絲毫沒有離開這個地獄半步,我只能幻想自己到了那個冷得像冰窖的地方,寧願自己在逐漸失溫下冷死,也不要留在這個蒸爐裡半秒。

  最後,我還是放棄了寫作,我一秒也不想望到那些神經質的文字,真看進去的話便輪到我去精神病院報道,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當初寫下這些的心情,也不願再追索。

  我關上電腦,把筆記本重新放到抽屜裡,自己則躺在床上,望著那個不亮的燈泡,想起了之前的比喻。

  我是個不合格的燈泡,羅德的燈卻亮得我睜不開眼睛。

  在床上思考很容易使人忽略時間的流逝。我不停地幻想自己去了哪個國家旅行,或許寫一本關於旅行的小說也是不錯的選擇,當然主角仍然只是個幻想出來的人物,而不是我。

  我想到自己正在機場等候,我打算到冰島拍極光,準備好帳篷、睡袋、一些乾糧、一本散文集,還有一切的所需品,最重要是花了幾千元買來的攝影機。在這一刻我彷彿已經動身了,買了前往冰島的機票,只差在我還未上機,我正在坐在候機室等待。

  這時聽到有人叫了我一聲,我轉過頭,發現羅德正氣喘吁吁跟在我身後,可見他是跑過來追我的。

  我有些疑惑──除了奇怪他為什麼要追來,他出現在我的幻想裡也是。我站起來,望著朝我過來的羅德。

  『你要出發了?到冰島?拍極光?』他喘著氣問。

  『是,怎麼了?』

  『你為什麼要去那麼遠?極光不是在阿拉斯加也有。』

  『我喜歡。』

  『……』他無語了,只是瞪著一雙眼對著我。

  『那為什麼要暪著我?我是說,為什麼只是寫了一封信告訴我你去哪兒?』他大聲質問,臉不知因為跑步還是生氣而泛紅。

  我皺著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要扔下我?!』他朝我大吼,『為什麼你不問問我要不要跟你去?你就是那麼不負責任嗎?你是不喜歡我,所以之前什麼都不說,只在出發前給我留一篇見鬼的信?』

  『你能好好照顧自己的,羅德,你已經是成年人了。』想了一會兒,我終於明白他擔心什麼了,『冰箱裡還有一些食物,你喜歡就拿去吃吧,錢不夠的話問父親去,反正造成這一切的人不是我。』

  『喂!』他突然大喊,嚇得其他候機的人一跳,『你真他媽的不負責任,明明是你惹起的,竟然把責任推給父親?!明明是你答應他要照顧我的,你現在竟然想一走了之?』

  我沉默片刻,『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腦袋在想什麼?我根本一清二楚!我太了解你了,布雷克!』羅德振振有詞地道,『你去了冰島後下一步就是到其他地方拍極光,直到死你也不會回來的。你根本不打算回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說了我太了解你,那不是謊話,你覺得生活太壓抑了,你想逃避,你不想安於自己只是社會裡最不被需要的一個備胎,所以你想悄悄離開,反正沒有人去發現。即使你備受指責,但你已經不在原地了,你離開了就一了百了,你以為找個沒有人知道你的地方,那就可以逃過你作為布雷克應該負的責任。但我告訴你,沒門!你根本不會逃得過生活!你仍然是所有人眼中的布雷克,你仍然擁有父母和兄弟,還有同事,雖然你覺得他們不需要你但實際上他們知道你。』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你說中了?還是一臉憤然地反駁他的話?

  『羅德,別再說了,別再挽留我了,讓我離開,好嗎?』我選擇用溫婉的態度。

  『那就別走,』他說,『留在這裡!跟我一起!』

  『不能,』我堅決地說,『我必須離開,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拜托,為什麼你不能抽一些時間轉頭看看我,回來這個世界一陣子?只是一陣子,脫離你的世界只是短短的幾天,那不需要阻礙你很多時間。告訴我,你願意跟我承諾,你永遠不會選擇不理會我、不來看我。』

  我沉思了一會兒,歎息道,『好吧,只是一陣子。』

  『你會回來吧?』羅德似乎鬆了一口氣。

  我原本想回答不知道,但還是不忍地道,『盡量,我會的。』

  『謝謝你,布雷克。我是說,你願意抽時間離開屬於你的世界,來到這個令你痛苦的世界,只是為了我,我感到非常榮幸,真的。』

  我頓了頓,『我想,或許這個世界沒有我想像中那麼恐怖,我的意思是,我願意逗留在這裡幾天。』

  他的臉上充滿驚喜,『真的嗎?』

  『希望你不要嫌棄我。』

  『我求你不嫌棄我才對,這太棒了,布雷克!』他喜悅地尖叫,抱著我轉了幾圈,我被他的力度弄痛了。

  我突然有些後悔,我應該一早就不理會追來的羅德,自己早先一步踏上飛機等候,那我就不會改變主意了,現在去旅行可能還要帶上羅德,天啊一想到我的個人空間消失了,我就很想一頭撞死自己算了。

  我馬上坐直身,背部離開了床,我熱得整個背脊都濕了。我感覺到不停有汗滑過我的臉頰,滴在我的衣服上。

  剛才做了個怪夢──應該說奇怪的幻想劇場,我分不清我剛才有沒有睡著。

  我絕望得差點當真了,對於羅德強行留住我的妄想。

  別人說幻想顯示出自己某方面的需要,反映現實中自己的情緒。那我的幻境裡出現了羅德,他充當一個阻礙我一走了之的角色,是代表什麼?

  我扶著頭。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現在羅德正跟新認識的同事托馬斯他們一起享用派對晚餐,他絕對不知道我剛才在幻想著他,也不知道現在我糟糕的心理狀況。

  孤獨像影子一樣盯緊我,無時無刻跟我融為一體,只要我活在世上一天,就休想能擺脫它。它還有個好朋友,叫作悲觀,一旦我向它反擊,它就會使喚他的好朋友一同向我襲來,使我深深感覺到絕望、走投無路的無助滋味。

  或許我現在應該出門走走,但我又找不到要出門的理由,難道是可笑地因為我的心情很糟糕嗎?在我眼中看來,沒有任何一個實質理由,例如是出門買支醬油,那就不需要出去了。

  我思索了很久,趁著羅德還有一段時間還不能回來──以他那麼討人喜歡、擅長打交道的性格,大家怎麼會那麼快放他走?他肯定忙透了,要應付四方八面、五花八門的話題──我決定換件衣服出去了,反正不會有人察覺到我的舉動,不會有人因為我的行為給予任何評價,既然如此似乎出去是個不錯的選擇。

  ──夠了,我為什麼要為出一次門找那麼多的藉口說服自己呢?既然想,就要去行動,羅德經常教訓我想太多導致行動往往夭折在我的腦海裡,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只是他是個天生的完美人材,能同時應付心和物兩個世界而已,我就不行了,現實中我可以說是一塌糊塗的失敗,在精神上我又經常用悲觀來折磨自己。我最擅長用冷言冷語攻擊自己弱小脆弱的心靈,當然羅德完全相反,他惡毒的狠勁是用於教訓他人的,他要為自己打造一個世間天才的形象,即使他無意亦無心──真正厲害的人物也覺得自己沒什麼了不起,當然我們這些渺小的旁人不這麼覺得,只是認為他謙虛而已,但我知道那不是他媽的什麼美德的表現,他純粹真的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每個人生來都有才能,只是他的才能在社會中更得以顯現而已。

  我已經決定要出門了,卻在打開門走了幾步後發現羅德正走在路上,準備回來。

  他沒有發現我,我卻心虛似的馬上關上門,身子倚著門,心臟跳得厲害,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

  正當我聽到鑰匙的聲音,我馬上打開門,迎上羅德握著鑰匙而驚訝的目光。

  「你……要出門?現在已經十二點了。」他看了看手錶,我討厭極了他大驚小怪的語氣。

  「我知道。」既然決定要做了,那就不要中途放棄。那就好像我以攀上最高的山峰為目標,在我收拾好害怕的心情要戰勝它時,別人卻告訴我已經沒必要了。

  「我想你絕對不是去一些夜生活的場所,像是酒吧什麼。」羅德皺起眉打量著我。「你今天看起來太奇怪了,完全不像是平日裡打雷也毫無感覺的布雷克。」

  難不成他發現了我心中的煩躁?我太驚訝了。

  「要出門還要先看看現在的時間吧,你明天不打算上班了?」第二,我也很非常討厭他擅自用一副『早就看穿你』的態度來教訓我。

  羅德,你的優點確實很多,幾乎所有人也能看出來,只有我跟他們不一樣,我能發現你的缺點,那就是太自大了。

  「我要到哪裡,什麼時候出門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許吧。」我冷笑著,「更何況你別忘了現在是誰在收留你。」

  他眉頭一緊,我知道他感覺到我語氣裡帶著濃濃的不友好,甚至有硝煙味。

  「你在他媽的說些什麼?」他脫了鞋,大搖大擺地走到沙發坐下,頭卻沒有轉頭看我,「我只是提醒你,布雷克,你現在很想找人吵架嗎?我怎麼覺得你今天就很不正常了?你吃錯藥嗎?」

  我生氣極了。「關你什麼事!管好你自己吧!」

  「我很明白你現在的心情。」他又在裝作一臉很了解我的表情了,很像他能輕易分析出一套完整的世界觀般,他了解這個世界,這是他自信的表達,「你在嫉妒我,對嗎?我已經看穿了你這些別扭的語氣,你妒忌我能輕易走進你那些同事們的社交圈子,而你在這裡幹了那麼久努力了那麼多,除了尼奧你一無所獲,對不對?」

  我瞪著他,他又繼續說,點起了煙──貌似是托馬斯他們愛抽的牌子,該死的。他嘲弄地看著我,「噢,我說錯了,其實尼奧還不算是你的朋友,你有跟他說過這些嗎?我是指你內心有多糾結,有多麼愛妄想這幻想那。」

  「你給我閉嘴!」我大吼,「你沒資格管我想什麼!」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我不會觸怒你的,前提是你要放下對我的嫉妒。」他假裝仁慈地退讓,似乎不講理的是我。

  「你算什麼!你不過是我父親的私生子!」我快失去理智了,「你不配擁有這些,這太不公平了,我是指那些能力,那些他媽的活在社會的混帳社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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