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談話──或者說是我單方面的挑釁──以不歡而散草草結束。羅德只是氣極地瞪著我,我覺得他下一秒就要衝過來向我揮拳之際,他卻一鼓作氣地跑到他的房間裡,砰的一聲發洩似的關上門,剩下門框被力度弄得微微顫抖被當作發脾氣的出氣筒。

  當羅德真正消失在我面前時,我卻找回了自己平日的理智,好像那些剛才還熱烈沸騰的血液回復平靜,快速流向我的大腦。我拾回了從前的布雷克,我的怒火已經變成一堆死灰,我完全無法理解我剛剛的怒氣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我要朝他發脾氣呢?明明有問題的是我?

  這件事我告訴任何人,其他人只會覺得是我的問題。沒錯,剛才被嫉妒和憤怒熊熊燃燒的確實是我,但你也必須承認,現在這個冷靜得不像正常人的人,也確實是我。

  我好像得了精神分裂一樣,我突然很恐懼之前對於殺人犯和受害者兒子的假設會成真。我會變成殺人犯,我殺死了羅德的父母(事實上也是我的,除了母親),然後羅德會恨死了我,簡直恨不得手上有把菜刀,可以迅速斬向我脆弱的脖頸,然後布雷克就一命嗚呼了。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之後只會表現出作為旁觀者的大快人心,稱讚羅德幹得好,他是為父母報仇的大英雄,即使他殺我同樣犯了法,他同樣變成了殺人犯。

  道德就是那麼奇怪的東西,簡直就像藝術一樣虛無縹緲、無法捉摸,但無可否認,它是確切、真實地存在著。它是空氣,它是蒲公英的花瓣,它是紅外線紫外線,它是大氣電波,它是大腦的神經線之中的灰色物質。每個時代也有屬於它的道德標準,幾乎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當初創立法律是要對觸犯人們心中的道德標準作出公平的審判,現在卻變成人民口中屬於有錢人的遊戲。而每個人心目中即使有固定的道德觀,但底線也不一。在假設中,羅德是殺人犯,而我也是,但只要博得人們的好感,他就變成了『犯法沒犯罪』的英雄,就像歷史上那些為推翻當代腐敗政權的革命烈士一樣,他們衝破了法律底線,只為了爭取虛無得好比藝術美感的公義。甚至有些上陣殺敵的士兵,即使雙手沾滿了敵人的鮮血,毫無內疚,心中只有自己的國家,回國後一樣被捧成了出色的上校、護國大英雄。

  要決定你是流芳百世的人民英雄還是遺臭萬年的撒旦惡魔,甚至是對與錯、正與邪、天堂與地獄之間,關鍵在於別人對你的評價。

  所以我認為這世界上不存在什麼絕對正義的道德標準,通通取決於當時的持大多數立場者。我必定是受盡世人謾罵、唾棄的失敗者、地底蟲,因為我他媽的就是殺了別人的父母,但是完全沒有在別人眼中的合理解釋,連我自己也無法解釋這種行為的目的,最後我的下場一定是被關在地牢、永不得見天日,在古時代還會被判處死刑。

  我會大吼,那不公平,明明有更多人殺的人比我多!國家元首呢?是誰他媽的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為什麼他不用判處死刑?這見鬼的傢伙明明用一個決策害死了上千上萬人,多少生命生靈塗炭,多少家庭妻離子散,多少愛情變成世紀悲劇?為什麼他可以成為英明的國家領導,而我則要面對這個該死的絞刑台?為什麼世界那麼不公平?羅德說的『公平』在哪裡?他媽的被狗吃了嗎?還是被你們這些抱著無知的道德觀沾沾自喜的人葬在太平洋了?

  我的雙眼看不到『公平』,我看不到。

  幻想結束,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每次陷入冥想也像是要抽乾我全身的氣力,但我又無法保證自己一直在現實──我跌坐在沙發上,腦海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到,也不想再想了。

  我睡死在沙發上,即使太陽要熔化了我,我也不想反抗躲開。

  我一直徘徊在半睡半醒之間,我做了很多夢,我的眼前出現了很多影子,像靈魂般沒有實體,只有一團人形的灰色黑影。它很可能是羅德,很可能是布雷克,也可能是尼奧和托馬斯,或者是我爸媽和我僅僅見過一次面的人。我不知道,我也忘記了做過什麼夢了,在半昏睡狀態有人推動著我的手臂,我感覺到自己剛才正在做夢,卻被它的力度硬生生地打斷了,像是完全放鬆地享受音樂,卻被人用說話打擾,我也忘記了剛才正在聽什麼歌。

  我對上了他的臉,羅德還是沒有說話,仍然保持非常困惑地思考的態度。

  「你說什麼?」他問。

  「什麼?」

  「你睡覺的時候在說話,不停地嘀咕著。」

  「……有嗎?我說了什麼?」我突然有些恐懼。

  「不知道。」他直說,「就像是夢囈,一些無法被人理解的說話,一些毫無意思的字句,一堆你明明聽得懂的詞語,但聚在一起就變成了無法理解的意思……算了,別想了。」他拍拍我的肩膀,給我一個安慰的微笑──一個只是勾起嘴角的孤度,但毫無笑意。

  即使如此,羅德這些表示善意的動作其實已經大大幫了我,我感覺我們之間的劍拔弩張已經消失了,隨之以來的是和解的破冰氛圍。

  我都朝他微笑──即使同樣毫無笑意,但至少告訴他我還好,我還有勾起嘴角的力氣,我並不是完全絕望的。即使我早已察覺自己的心臟已經停止了,取代它的是一堆機械零件,一些假裝我還活著的內臟,每天行屍走肉流離在人群之間,每個人都不會留意到我的異樣,即管他們已經感覺到我不是他們的一分子了。

  我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一時間誰也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我開口,「我不應該朝你發脾氣,我是說昨晚,我知道我說了很過份的話,真的……很對不起。」我真誠地道歉。

  我過於認真的態度反倒讓他變得不自在起來,「喂,你不需要太內疚,昨晚的事我早就忘記啦,況且你也說得沒錯,我確實不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我是野種,難道不是嗎?被大家拋棄的野種。」他怪笑著。

  我的神色變得愧疚起來,羅德再次拍拍我的肩膀,「放心,我不是怪你,我只能怨恨我的父親,怨恨這該死的上帝。來吧,起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帶我去……?」我一臉茫然,「但現在只是五點,我們要到哪去了?」

  「見鬼的,不是你說想出門嗎?不考慮時間、不考慮目的,純粹出一次門,就是這麼簡單!」他肯定地說,「總之跟定我沒錯了。」

  羅德幾乎不用換衣服就可以出門了,但我還是換上了一件短褲,天氣越來越熱了,我不想中暑頭暈。這些糟糕的事情我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每一次都感到全身乏力,意識昏迷,頭腦有千斤重,神經線在打杖,有種快赴黃泉的感覺。我不怕死,但我害怕死前的恐懼和痛苦。

  「跟我走,但別走在我後面,我怕有人不小心綁架你。」羅德轉頭向落後太多的我大喊。

  「沒聽過有弟弟會擔心自己哥哥被綁架的。」我小聲咕噥著,還是被前面耳尖的他聽到了。

  「我只是覺得,比起我,你的身子弱太多了,我還真擔心你獨自一人生活時會遇到多少危險。」當我追到跟他並排而走時,他自大地說。

  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羅德非常得意,還吹起了口哨。

  「弱不禁風的小布雷克!弱不禁風的小布雷克啊!可別走散啊!」他大聲地吟唱,活像收買舊電器的老漢在街上高聲大叫四處遊蕩,卻手插褲袋,非常悠閒。

  「閉嘴,羅德。」

  最後羅德帶我走到一棟商業大廈,五點鐘那裡出入的人不多,但內裡的環境顯得非常高級,地板被擦得光亮,會反射著頭頂上燦爛無比的燈光。空調恰到好處的不冷不熱,既讓人舒適又不會太冷。羅德在升降機門外按了向上,我們一起等待電梯到來,而我卻搞不懂他到底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他感覺到我的疑惑,朝我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一會兒就知道。」

  升降機門在我們面前開啟,他率先走進去,我只好跟上去,再看著門在我面前關閉。

  羅德按了最高的一層,我隱約想到他要做什麼了,全身不禁打一個冷顫。

  「你……」

  「你不是很希望的嗎?」他朝我陰冷地笑。

  「但是……」

  「沒有但是,既然你想做的話,我也跟你做好了,反正你死了我一個也活不到好久。」他理所當然地說。

  「但是我不希望你跟我一樣。」我的喉嚨好像被塞了什麼,很難說話,「你不該跟我一起去死的,你的人生應該比我美滿好多,因為你有厲害的社交和思考能力,你不應該有跟我一樣的結果。」

  「是人都會死的,只是早晚的分別。」他斷言。

  「但不是自殺,絕不會所有人都──」我反駁。

  「越厲害的人越容易選擇自殺,」在我訝異的目光裡,他認真地說,「電視上當然報導有很多鬱鬱不得志的年輕人、被病痛折磨的病人、孤獨一生的老人、被金錢和家庭壓力逼死的成年人,甚至是沒報導過的精神病患者,每個人都為了各種原因而自盡,但還有一種,就是非常出色的名人,一些歌星、藝人,甚至是喜劇演員。」羅德突然低沉了聲線,「你永遠想不出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明明有別人嚮往的美好家庭,夢想已經達成,有強大的知名度,可能是患上一些情緒病,甚至有人猜測是被鬼靈附身,理由多的是。」

  我沉默了幾秒,他繼續說,「我們出去還要走一層樓梯才到天台,做好心理準備,迎接死亡吧。」

  現在的我已經完全猜不透羅德心裡在想什麼,其實我又有多少次能準確無誤地猜到他心裡的想法?沒有一個人能完全理解另一個人的想法,即使在某些問題上我跟羅德達成了共識,但這也無助我揣測他現在的腦袋正在想什麼。羅德在想什麼?他真的想我們死嗎?一起死?太荒謬了,真可笑。結伴自殺是只有電影才有的恐怖片題材,現實不是故事。那麼明天的頭條報導是不是紐約有兩個白痴的年輕人一起在一棟樓高四十層的商業大廈輕生?然後是警察和救護員不停地活動,市民們有些為我們英年早逝而感到可惜,有些猜測我們腦袋有問題,有些甚至怪責我們隨便輕生害慘了那棟大廈的人,還要勞煩其他人收拾我們的屍體,最好一起跳海,被鯊魚吃掉是最好的結果。

  我正在考慮著要不要跟他商量轉移地點,羅德卻說,「到了。」

  我們一起到達了天台,從上面俯視地面的風景,人們來來往往就像螞蟻一樣忙碌而渺小,我突然有股衝動想往下面吐痰看看有什麼後果。

  我正在想著,羅德在我身後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嚇了我一跳。

  「你怕了嗎?」他玩味地看著我。

  「我才不怕。」這種高度我確實有些膽怯,我從小就不是個勇敢的人。

  「你怕的話我們就不跳。」他點了根煙,眼神飄忽,「我們當作來天台看風景,最好在六點前下去,不然就有人趕過來阻止我們了。」

  「下去?怎麼下去?」我語無倫次地道。

  「你想跳下去?」他靠近我的臉,眼神閃爍著惡作劇的光芒,「還是走樓梯下去?」

  「我不知道。」我賭氣地後退,離他狡猾的臉遠一點。

  僵持了好一陣子,羅德才收起了狡猾的笑容,無奈地吸了一口煙。

  「算吧,布雷克。」

  「什麼?」

  「你根本不想死。」

  「我想……只是不是現在。」

  「為什麼?」

  「我沒心情。」

  「哈哈哈。」他竟然該死地笑了,真想朝他的臉打過去。

  「一個有決心要自殺的人不管怎麼樣還是會下去的──是跳,是用跳的方式,明白嗎?」羅德煩躁地用手指彈了彈煙灰,然後煙灰隨著風飄到我的臉上。我真他媽恨死他一臉很了解我的表情,還有他故作老練的看人經驗,一副『他是我老爸』的形象。我好像一個任性又淘氣的孩子,強逼老爸買給我一個昂貴的機械人,但這他媽的老爸竟然兩手空空地讓我自己掏錢去,再享受我一臉無助的神情,真該死的。

  現在誰才是哥哥?我是不是沒用得連自己的弟弟也駕馭不到?

  羅德無視我憤怒無比的表情,自顧自地走到天台欄杆前,俯視著下面如螻蟻般的人們,神情卻不為所動。

  他再次把煙放進口裡,朝我伸出了煙盒,我搖搖頭,他又把煙盒塞回了褲袋。

  「布雷克,你知不知道其實我跟你一樣,小時候我第一次被帶進精神病院裡,我簡直萬念俱灰,我真想一頭撞到牆上死了,然後我會思考為什麼老爸當初不把我射在牆上。」他狠狠抽了口煙,再緩緩噴出灰色的煙霧。

  我想笑,但看到他真情流露的模樣,我笑不出來。

  「你很羨慕未出世的人,那些一出生就夭折的嬰兒,對不對?」他望向我。

  我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

  「你覺得沒嘗試過人生是什麼滋味的人是最幸福的,因為他們不會感受任何的磨難。它們就像一團混沌,它們活在空氣裡,但它們沒有意識,它們什麼也感覺不到,可能時運低的人會看到,我是指靈魂。」他說。

  「靈魂有意識嗎?」

  「天知道,可能有可能沒有。」他聳聳肩,「有時候我會想,做一次真正的靈魂──我是指不帶這個三維的身體──都不錯,或者就能解開這個世界存不存在鬼魂之說。」

  「所以你想自殺?」

  「他媽的,你知道這個不是主因。」他煩躁地抓著頭髮,他把煙扔在地上踩熄,「主因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得不到我們想要的東西,我們感到絕望,才會胡思亂想什麼鬼魂什麼意義什麼死後的世界,好安慰自己再轉移痛苦的注意力。」

  我點點頭。

  「我從來不是主動去接觸那些,那些我引以為傲的世界觀,那些組成了我現在一套完整自我的世界觀的材料。我是被迫的,因為生活太苦悶了,我不想這些的話我恐怕現在不會站在這裡,我現在應該飄流在絕望的大海,變成一具濕漉漉的爛肉。你能想像嗎?這麼恐怖的後果?」他咬著牙,眼睛通紅。

  「我沒有你那麼厲害。」我想了想,說,「每當我感到對生活失望的時候,我只能看書,我在書中吸取了生活下去的力量,即使該書的作者並沒想過,我也沒想過。但我確實在書中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好像只要能讓我繼續看下去,我就不介意人生有那麼多的苦難,我可以依靠書本,借助它轉移視線。即使是欺騙自己也好,我會自我安慰,安慰自己是為書本而活的,我為那些虛幻的人物、夢境,它們的夢想而活,然後,我就像真的活過來了,我在書本中重生了。你能想像嗎?這麼可笑的動力?」

  「對,這是一本好書的力量。」羅德笑了,這次是真心實意的笑,「別人經常覺得漫畫和小說比不上學術性的書來得有價值,我說他們才是不懂書的真正價值在哪裡的偽文青!一本書的價值不是它的內容,在於它帶給人們什麼。物質並不重要,它是存在,卻是死的;但人們,我們的精神會讓它活過來,所以我們有了科技,有了社會,有了道德。你懂嗎?布雷克,生活的價值不是它本身向你呈現出什麼姿態,而重點是你的態度,你看待它們的態度。我知道我不能勸導你變得積極,你的積極向來只是三分鐘熱度,悲觀就像刻在你身上的胎痣,怎樣也洗不掉。我明白你不想改變,也無法改變,但我還是希望帶你來到這裡,每當你陷入絕望的地步,你會想到這裡,想到從這裡跳下去──我當然不會誘導你真的跳下去──我是指你想到從這裡跳下去的恐懼和膽怯,當你明白到這點,你就會退縮,你會想起我跟你說過的話:你並不是真的想自殺,你只是想找個生活下去的理由,你需要一個理由。」

  「理由,對,我需要一個離開的理由,不然我不敢,誰知道死後的世界是怎麼樣?」我低聲嘀咕。

  他大笑,「你知道嗎?以前當我一個人待在病房,地上是一些玩具,這裡有四面牆,護士和醫生都忙著照顧其他病人,我獨自留在房間,我不停地思考。那時候我已經絕望到快死了,我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康復,母親生前的模樣不停地在我腦海裡浮現,忽遠忽近,又像鬼火一樣幻而真。我想了好多好多,一些毫無邏輯、荒誕離奇的事物我也想過,我在思考恐龍是不是存在,我的父親是不是恐龍,所以他生下我就絕跡了,其實我是混在人類群裡的恐龍蛋,我早晚會變成恐龍,之後輪到我絕跡,然後恐龍就完全絕種了──別笑我,我是真的這樣想過。人在絕望的關頭,身體好像會開啟某些緊急按鈕,好讓你陷入了幻想,間接保護了即將崩潰的精神。我被自己的思想轉移了視線,我什麼都思考一頓,我思考護士為什麼要特意給我大一些的午餐,她其實是人類隊派來的奸細,她要下毒害死我這條可憐未成形的恐龍,她要保護全人類。天啊,電影裡那些關於侏羅紀公園的片子是不是變成女主角是大英雄了?男主角也死到哪裡了?跟女配角們談情嗎?多荒誕的劇情啊,你說對不對?」

  我聽著羅德大聲地描述自己的童年幻想,事實上我沒想過,自己以前是那麼排斥人們之間的言語溝通,我往往感到異常無力,我無話可說。雖然現在我也是沒有說話要說,但我很享受羅德一直說一直說,好像說得口水要乾掉為止,我對他的幻想非常有好奇心,我希望這種狀態直到我們的生命結束。羅德是訴說者,而我是傾聽者,我們謹守在適合自己的崗位上,好像上帝早已經安排了這個位置。現在的時間是唯一我不討厭的上帝安排。

  羅德太奇妙了,他可以把我氣得整個跳起來,也可以把我逗樂得不願意下去──不論是跳還是走的方式。

  如果羅德是上帝派來拯救我崩潰瓦解的精神,或許我並不介意要順從衪。

  好像覺得自己說得過多了,羅德咳嗽了幾聲,再愣愣地看著我。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嗎?」我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臉。

  「你笑了,你笑得那麼開心,我打賭那是你從出生到現在笑得最燦爛、最真心的笑容!」他高興地尖叫。

  我臉紅得發熱,手笨拙地遮擋著自己的臉,惹來他不屑的聲音。

  「那就好了,至少我自揭瘡疤也算有價值了。」他的自豪竟然使我有些內疚。

  「對不起,很抱歉,我沒有要把你的痛苦變成我的快樂的意思。」

  「你不需要道歉,是我主動要告訴你的,不是嗎?反正跟你說完後我覺得自己也舒服很多了,我從沒有跟任何人談過我童年的事,我害怕他們的心不在焉、冷嘲熱諷、把它當作玩笑,對我回憶起來的痛苦毫不察覺。我討厭這點,我討厭他們把我的痛苦當成茶餘飯後的笑料,如果是以前我身在病院裡,我會一拳揍番他,再給他全身上下重重的教訓,直到護士來到才停止。」

  「抱歉。」

  「我不是說你啦,我不會打你的,哥哥。」

  「你說我是什麼?」我驚訝地說。

  「哥哥。」他正經地說,「其實我應該早就這樣叫你了。」

  「嗯,弟弟。」明明羅德說得那麼自然,我說的話竟然變得尷尬非常。

  「算了,我們也別勉強彼此了,我也習慣叫你的名字,我相信你也是。」

  「嗯。」

  「那就說好了,希望你以後也記得今天我說過的話,好吧,可能你很快就會遺忘了,今天的話會在你繁忙的生活、在你忙碌的日子裡溜走,像沙一樣在風中飄散。你一樣會有陷入絕望的時候,那時候我不在你身邊的話,希望你盡量會想起這裡,你要告訴自己,你永遠也有退路!你的退路就是死,聽起來很悲哀嗎?不,其實它能幫助到你面對生活的。當我身處在什麼也沒有的病房裡,沒有人沒有物,好像我已經身在真空的狀態,那裡什麼也沒有,好像這個世界消失了,我是唯一留下來的死剩種。我感到無比的孤獨、無助、茫然,我不知道我往後的人生是怎麼樣,我重新陷入了自我折磨的思想,那時候我會想到死,那是我很自然的事。我覺得自己沒可能出去,這個病院是一個地獄,我只是身處於地獄而不自知的一道可憐的無主孤魂,我希望結束這一切,就是一個最蹩腳的方式──令自己永遠沉睡,失去在生的記憶,沒有意識就沒有思考,沒有思考就沒有痛苦。所以我幻想出一棟高樓大廈,我從那裡的天台一躍而下,只需要承受幾秒的壓力,腦袋也不曉得發生的事就死去了。那是個很誘惑的想法對吧?但我還是沒勇氣真的跑到那裡自盡,我覺得這是我最後的防線,我覺得生活還是有希望的,我同樣能幻想出一個美好的未來,即使是為了這個烏托邦的理想,我就不想跳下去,扔下這裡離開。我不捨得,我始終還沒享受到生活中的甜,只是知道苦就跳下去就太可惜了。從此之後我就立定了決心,在生活未逼到我不得不走之前,我是死也不離開這裡,死也不離開!上帝,你是鬥不過我的,因為我有退路,我的後面就是萬丈深淵!我憑著魚死破網的決心,認真去面對生活,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來,忘記過去,應該說暫時忘記那些痛。可能主動積極原本就屬於我的性格,我只是拾回了原本的自己,那不會太難的。布雷克,你可能會覺得我說的退路只適合我,其實我覺得那同樣適合你,適合任何人。你記著,你的退路在這裡,而你不敢,那是因為生活沒去到足夠完全打敗你的程度,你還是有機會扳回一局的。」

  我聽完了他一大段的話,說,「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把這裡視為我的退路,我可以隨時跳下去,而任何人也沒可能怪責甚至阻止我,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資格干涉我的選擇。現在我還不敢,所以我活著,活著就代表有生機。」

  羅德打了個響指,「聰明一次了吧。不論你活得怎麼樣,你是要樂觀還是悲觀,主動還是被動,你覺得自己是成功還是失敗,你一定要活著,你要把自己視為一個人一樣活著,不論是富豪還是流浪漢一樣活著,即使你失去了任何東西,親人或朋友,金錢還是機會。記著,只要你還不想自殺,你還不敢,那就代表一切也有機會。不論你遇到任何的挫折,你跑到這裡,還在掙扎自己應不應該用這條退路──我當然希望你別用,但你用了我也不會怪你,真的。」

  「退路……把死亡當成自己的退路……那不是等同自我安慰嗎?」

  「不對,我說的退路不是死亡,是決定死亡的權利。」

  「還是不太懂……」

  「最簡單一句,人生是個遊戲,你有現在立即離開的權利,我保證不阻止你,但你仍然有留下來繼續玩下去的權利。」他毫無責任地解釋。

  「我還不想死。」

  「那我們就走下去,直到你真正想死時再來。」好像早預料到這點似的,他聳聳肩。

  「什麼時候?要等到我真正絕望時告訴你嗎?」

  「你不會告訴我的,當生活真的迫得你走投無路時,你絕對會先我一步跳下去。」

  「那麼你呢?」

  「我會陪你,緊隨其後。」他正經的模樣讓我分不清真假。

  「為什麼?」

  「別再問啦!你又要把我們剛才的對話重覆一次嗎?」他不耐煩地大吼。

  「……」

  「總之是這樣。」他點頭,「想清楚,你現在有退路了,做任何事也會舒服很多,盡情在生活中尋找該死的人生意義,找不到我們就去死!」他對著天空大吼,然後高興地大笑。

  「對,去死!不過不是現在!」我也學著他大吼,然後我們相視而笑,像兩個大傻瓜一樣。

  之後一切也順其成章,雖然我本來就沒有自殺的打算,或者像羅德所說,生活未逼得我不能不選擇離開的地步。以後吧,或者以後我會選擇了這條退路,但那一刻還沒到的時候,我還是要面對生活的。

  羅德依舊很受歡迎,同事們一致地讚賞他,雖然他工作時很不認真,而且經常抱怨做這行的女生不多,讓他少了很多泡妞的機會。

  有一天他跟我商量可能要轉換工作,他讓我給他一些意見。

  「你想做什麼?」我問。

  「不知道,隨便吧。」他說。

  我盯著他。我覺得這張臉最適合去當牛郎,我相信這點沒有任何人會反對,但他一定不會同意的。

  「你不轉嗎?」他問。

  我搖搖頭。

  「或許這份工作真的適合你。」他說,「我承受不了過於重覆性的工作,一直做包裝上紙這個動作,每日如是,連續六個小時,天啊我快要瘋了!我一定要做一些其他的工作,隨便什麼也可以,像是店員、倉務員、送貨員什麼的,我想這應該不難找。」

  我沉思了一會兒,「或許你不介意再加一個人。」

  「哈?你想跟我一起轉工作嗎?」

  「我沒關係,我真的沒關係,我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我解釋,「工作對我來說是個維生的工具而已,當然我會盡量選擇比較舒適,而薪金又不錯的工作。」

  「對,這是人的天性。」他嘖嘖地道,「人人也會懶惰。」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雪梨君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