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羅德決定到一間快餐店當侍應,而我則被他遊說,到一所律師事務所應徵,成為了一名文員。

  最初羅德認為我不應該埋沒了這個能進入大公司工作的機會,所以他認為我應該試試。

  「我是不能選擇才會當侍應,你有這麼好的學歷又何必跟我一樣?簡直大材小用。」他對我這種被他號稱為『浪費高學歷』的行為嗤之以鼻,好像現在身份轉過來,他才是有資本進入公司幹活的人,而是我這一生只能當個小侍應。

  我聳聳肩,表示無所謂。我真的不在意,工作對我來說只是一件極其量為我謀生的工具,我不在乎做什麼,當然最重要是,我還是有屬於自己的私人時間和空間。

  這段時間老爸打來了電話問候,我跟他解釋了情況,他表示極度震驚。

  「布雷克,你說的是真的嗎?你說羅德終於肯工作了,而你也轉工了?」他用十分驚訝的語氣。

  「對,爸爸,雖然我們不在一起工作,但我們仍然相處良好。」

  「那就好,真的太好了!我是說,我從沒有想過羅德能跟你好好相處,老實說,我最初還擔心你們的性格迥然不同,所以可能會有很多爭執。現在看來你們也很好,羅德呢?讓他來聽聽電話,好嗎?」

  我盯向正在沙發坐得像副大爺模樣的羅德,他朝我搖搖頭別過臉,表示不願意接聽電話。

  「爸──」

  「我知道,他不願意聽吧,他連一秒鐘也不願意聽到我的聲音。」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悲傷,「我明白羅德的感受,我不為難他。那就這樣吧,布雷克,如果在那裡工作不習慣的話,可以來爸爸這邊,我想以我的身份讓你加入也不是困難的事。」

  當我想說什麼安慰他時,他就掛線了。

  我重新把視線放在羅德身上時,他好像又突然別過臉──那就是說剛才他一直看著我跟爸爸打電話?

  他的態度也太別扭了,想關心又不敢上前問,或者這點會成為我一直而來對他的嘲諷的反擊。

  「你到底搞什麼?」我問。

  他沒有回答,繼續望著電視,但我知道他的注意力不在電視上。

  「你恨他嗎?我是指我們爸爸。」

  「我不排斥你,並不代表我就接受了他。」終於有一句他是回答我的。

  之後又陷入了恐怖的死寂,這麼沉默實在太不像羅德的性格。就我所知,這傢伙的嘴裡可是會吐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奇妙歪理,不論任何範疇。所以每個人也甘願乖乖閉上嘴就他的傾聽者,他能夠跟所有人做朋友,最厲害的是,連我也是。

  在遇到羅德之前,我從沒有想過自己原來那麼渴望與人交談,大概也只有這個奇奇怪怪的傢伙能帶給我這麼特別的感覺。

  似乎打從我從病院裡接出了羅德並與他一起同居後,一切就脫離了往常的軌道。

  我想對於羅德也是的。

  我沒有再理會他,我知道現在再說下去只會惹他嫌惡。我動身去煮咖啡,絲毫沒有瞥過在我背後正在看電視的傢伙。

  過了一陣子,羅德聞到了咖啡的味道,朝我的方向啾啾,緊皺眉頭。

  我給了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後用眼神詢問他要不要。他打算做個搖頭的動作,但又勉強答應了。

  「如果你這裡有奶茶的話。」他忽然說。

  兩杯熱飲被放在茶几上,我坐在沙發的另一邊,羅德坐在中央。

  我細細地品嚐著咖啡的濃香,這比起美食更勾起我的食欲。

  羅德接過他的奶茶,有些心不在焉地嘗了幾口,又放下了杯子。

  「你很喜歡咖啡?」他望著我愉悅的表情,問。

  「還好。」我說,「其實我比較喜歡奶茶。」

  羅德又皺起眉,「你想調換嗎?」

  「不,這樣就好,偶然轉轉口味不是壞事。」

  「真難得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他說,「我以為你是一成不變的那種人,從來不會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上班準時得要命,同樣希望自己能準時下班,給自己規劃一段美好的私人時間,像是去書店或圖書館消磨時間什麼的,還是你喜歡到星巴克享受寧靜的感覺?或者你會帶上你的手提電腦,去寫一些只有自己能明白的隻言片語,一些短篇的故事,一段幻想的旅程。你會這樣做嗎?你會嗎?布雷克?」

  這次輪到我蹙眉了,「可能吧,我不肯定。」

  「好吧,當我沒說過。」他抿唇,「這似乎超出了你平日的生活規劃,我從來沒看過你去其他的地方消遣,哪裡也比不上這裡?對吧?」

  我攤了攤手,「大概是吧,哪裡我也總是一個人。」

  「為什麼你不嘗試去一些地方待著呢?你可能會發挖到不同的樂趣。」

  「有意義嗎?」

  「有,絕對有。好吧,如果你以前一直找不到一個適當的機會,現在我給你了,你找一段空餘時間,我知道你絕對有,你他媽的太空閒了,有空得不像一個社會人士。你可以試試在星巴克、或者是快餐店,隨便你,一個絕對寧靜的地方,帶上你的電腦,準備好你的腦袋。你到哪裡坐坐,或者點一份餐、一杯咖啡,自己一個人,你必須自己一個,那你就明白我所說的『美好的個人時光』是什麼玩意。」

  「……好吧,」我猶豫著,「但我就不知道那有什麼意義。」

  「別再想哪他媽的意義!你做這件事的意義就是滿足我對你的要求,懂嗎?」

  「……你真霸道,好吧。」我無奈地道。但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那跟我平日所做的有什麼分別?

  「聽著,你必須全身放鬆,別給自己壓力,你是絕對自由的,你可以選擇退出還是繼續,選擇在你自己的手裡。你身處在平日經常去的快餐店,在下午不多人的時間。現在只有寥寥無幾的人,餐廳的音樂在你的耳際縈繞。你打開手提電腦,打開了一個新的文件,空白的文件。周圍的時間停止了流動,你邊聽著歌邊寫著字,整個人陷入妄想世界,一段音樂就是一個故事。在你寫的那刻,你的精神就融入其中了,你不再是你,你是故事的見證者和感受者。你看著你腦海裡幻想的人物,他們是你生活中所見的事物裡的一個投影,你甚至無法用正確的文字形容它們。現在他們正經歷著難以想像的事,可能是戰爭可能是飢荒可能是家人的反對,他們是一對小戀人,對吧?那是一段好比鐵達尼號的愛情悲歌,在大海的咆嘯中失去了生命,他們的愛跨越了生死,他們無懼一切的苦難,他們一直在堅持,直到死亡。也可能不,他們可能是一對經歷過戰爭的同伴,他們非常默契,甚至比世上任何一對情人更適合彼此,但他們不敢超越友情的界線,可能他們至死也仍然是一對好伙伴。哈哈,好伙伴,他們都清楚自己就是彼此的另一半!他們根本就是一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也拆散他們,因為兜兜轉轉他們還是在一起,他們也不捨得離開對方。即使他們知道生活還是會強行拆散他們,他們在戰爭中是一對默契十足的拍擋,但是在生活中他們一對遭人唾棄的同性戀!你能想像嗎?他們承受了多少的白眼和污衊的目光?喂,你最好在聽我說故事時聽聽音樂,這樣你就能投入了。」

  我無奈地道,「我沒有聽音樂的習慣。」

  「音樂是很重要的,不然你不能投入他們的情緒之中,你就不能當個好好的旁觀者。好像在觀看一齣好的電影,但因為電影沒有聲效,即使它是可歌可泣的故事,也不可能勾起你丁點的情緒波動。」他振振有詞。

  「我明白,我明天就去買張CD,再去聽你的故事好嗎?但我應該誰的唱片?」

  「隨便你,你喜歡什麼也可以。」

  「你不是說音樂很重要嗎?」

  「對,不能沒有音樂,但是什麼音樂也不重要,最好不要選擇你平日聽太多的音樂,你會慢慢麻木的,我就試過。」羅德緩緩地說,眼睛盯著一個點,「以前的生活太苦悶了,單靠思考不能讓我脫離苦海,反而讓我的抑鬱越來越嚴重,這是想太多的壞處,對吧?無知也是幸福的。直到我聽到一首歌,那是一個護士在休息時間打開了收音機,我才聽到的,我第一次聽就著迷了,現在我已經忘記了哪是什麼歌。我立即就問那個護士這首歌的名字,我上網搜索,果然發現了它,然後我點開它。那時候我就徹底的著迷了,我現在沒有再聽了,但我還是記得那是一首很輕快的歌,每次聽到我的心情也會雀躍起來,在高潮位置還會有飛上天的感覺,不誇張,那是音樂的力量。自此之後我也聽起了其他歌,但沒有一首像第一首那麼讓我震撼,好像打了興奮劑一樣瘋狂的喜悅。所以,什麼歌也不重要,只要你覺得適合你的口味便行,不過聽太多你也會麻木起來,你終有一天會聽膩,然後以後也不會再聽。我推薦你選擇只聽過一次、悠和而憂鬱的歌,相信我,那種新鮮會讓你忘記一切,好像開展了一個新的故事,讓你全心投入。以後每當你聽起這首歌,你就會想起了這個故事,裡面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所有使你痛心至極的畫面也一併呈現,因為高興快樂的日子也容易使人遺忘。人們真正銘記的是悲劇,越痛苦越好。世上最淒美、最動人的故事,永遠也是悲劇。」

  我被他的話震撼,彷彿我已經身處在他所說的世界裡,一個既憂慮而美好的故事,一個悲傷的唱者在飲泣著一段世紀悲劇,一個老舊而揪心的故事,一段不起眼卻淒冷的記憶。

  要真是投入到這樣的程度,我不會哭,但肯定會鬱悶上好一陣子。

  羅德這小子是不是嫌我不夠心煩?

  「聽起來……有那麼點神奇,我說真的。」我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一首歌是一個故事?嗯?那不就變成了這個故事的主題曲嗎?」

  「主題曲,唔,不錯。」他又喝了一口奶茶,「電視劇的主題曲,有些還滿好聽的,不過都不持久。」

  「持久?」

  「就是說使我聽不膩、不停地重復播放的歌,這些歌已經很少了,通常是一些快節奏的歌。有些電視劇的歌雖然好聽,但當那套電視劇做完後,我就會聽新的電視劇歌,不會再聽舊的了。」

  「你什麼歌也會聽?」

  「算是吧。」羅德喝完了後,便攤開手臂倚在沙發,表現出舒服的模樣,「我什麼歌也有聽過,任何風格,電子音、爵士樂、鋼琴曲。我比較喜歡搖滾,聽得我全身熱血沸騰起來。」

  「我比較喜歡純音樂。」我回憶著,「就是心靈音樂那一類,有點類似是催眠曲,非常平靜,卻讓人感到深深的憂鬱。我記得有一首很出名的純音樂叫kiss the rain,它的魔力真的很強大,老是讓我回想起很多很多的畫面,當中有很多是我的幻想也有真實,包括了我懷念的往昔、對未來的悵惘和對現實的無力感。我有種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感覺,明明不是想起了傷心的事,我卻感到很大很大的悲傷,它的旋律太傷人了,刺中了所有人脆弱的心,好像在它面前卸下了這個對外八面玲瓏的臉,流露出最真實最傷痛的情感。天啊,它是多麼的淒美,令人不捨。」

  「拜託,就是這些音樂存在才讓你的詩人憂鬱氣質也出現了,你就不能聽一點活躍的歌?」羅德說,「要聽我的MP3嗎?我有帶來。裡面的種類包羅萬有,絕對令你滿意,有不同語言不同風格的,總有一首對你的口味,別再聽你那悲傷的憂鬱歌了。」

  「還是不了,其實我不太喜歡音樂。」我搖頭,「甚至我嫌它們太吵了,當下班回來時,我只想好好洗個澡上床睡覺,什麼也不想,有時候連洗澡也覺得麻煩,真希望我可以馬上進入沉睡,不被失眠困擾。」

  「我理解你,兄弟。」他靠近我,拍了拍我的肩,露出深表同情的樣子。「失眠很可怕,可怕不是它的本身,是它會讓你平日所承受的一切壓力、尷尬、難堪、悲傷、內疚、後悔、丟人的情緒一起洶湧向你襲來,而你連閉上眼的機會也沒有,因為你知道沒用,你無法控制自己不想這些,你就像一架已經脫軌的火車,已經錯了就不能回頭。」

  我真不知道現在浮現在我臉上的是一副怎麼樣的表情。我應該表露出一副深受其害的模樣向他傾訴嗎?

  「別聊這個,聊別的,通常失眠之後你會怎麼做?」他把話題從失眠的痛苦轉到解決方法,試圖讓我變得正面起來。

  「通常我也會閉上眼睛,繼續期待自己入睡,但要過好久才成功,兩個小時少不了。」

  「你不覺得這兩個小時可以做其他事嗎?」

  「做什麼事?起來吃夜宵?還是看電視?」我有些意外,「這只是使自己越來越清醒吧,我可不想在上班時間打瞌睡,最重要是我不想打亂我的生理時鐘。」

  「OKOK你希望一成不變,那不代表我是這樣。我會選擇起來,我受不了自己做這些繼續假睡的沒用舉動,在床上輾轉反側兩個小時,還不如起來幹點有意義的事。」

  「你指什麼?」

  「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會看書。」他一臉正經。

  「天啊,我還以為你會起來唱歌呢!」我故作驚訝。

  「你瘋了嗎?唱歌?你以為你在洗澡嗎?更何況我洗澡一向不唱歌。」他對我翻白眼,「我可能會選擇唱歌,但在病院期間,我多半也是選擇看書的。」

  「什麼書?」我以為他會回答哲理、瘋狂理論之類。

  「小說。」他的答案出乎我意料,「呵呵,沒料到嗎?」

  「沒錯,真令人驚訝,我以為你是個哲學達人呢。」

  「誰說哲學達人就不能看小說了?你還以為我的腦袋除了睡覺還真二十四小時在思考新想法嗎?我總要有一陣緩沖的時間吧,我會看一些消磨時間的書,不過很快就看膩了,所以我逐漸養成了不『濫書』的狀態,與其看很多無聊的打發時間的小說,還不如看一本大師級的有意義作品。我生平第一次踏入書店,就是為了這個看起來很白痴的原則理由。你猜我發現到什麼?」他的眼睛期待地發亮。

  「什麼?發現那些大師級作品的書很深奧,所以你看不懂?」

  「錯,那裡的書真的有很多的種類,我全都感興趣,但最終我只買了一本。」

  「因為你沒帶夠錢?」

  「你再亂猜我就要揍你了。」羅德不屑地舉著拳頭,「這個人非常有名,即使現在也是,他掀起了新時代的文風,他憂鬱卻動人的文字被人們所稱頌。」

  「誰?」

  「聽說你最近也在看他的書,我剛才在沙發墊下發現了這本。」羅德從屁股底下掏出一本書,確實是我最近在追的書,「《噩夢如朝》?想不到你的品味跟我以前一樣。」

  「洛文‧米爾夫。」我說出作者的名字,「他最後的結局真令人傷感。」

  「傷感個屁。」羅德不屑地擦擦鼻子,雙腳屈膝放在沙發上,腳底下踩著沙發皮,「你才不懂他的真正用意,他想離開像你們這樣的人。」

  我對他的坐姿有點不滿,但不忍發作,「什麼人?」

  「愚蠢至極、被現代的價值觀渲染,一群無知又不自量力的人。」他直接了當地說。

  「我是嗎?」

  「算是吧,但令人反感的是你們的不自知。」

  我已經放棄思考他每句話語下隱含的所謂真理。

  「可能我也算。」他說,「但可幸的是,我很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的強項和弱點,所以我既自大又自卑。」

  我頓了頓,「又是相對?」

  「沒錯。」

  「唉,洛文的結局很可憐。」我感嘆,「他的書幾乎每一隻文字也寫透我的心底,他卻這麼忍心扔下我們離開……好吧,雖然我也想過要離開人群,但始終沒這樣的勇氣。」

  「你有的,在你真正被生活逼瘋的時候。」羅德隨意翻了翻這本書,又扔在一旁了,當他看到洛文的作家介紹前言上寫著有關他在海中自殺的那一段──曾經轟動一時的新聞,他不禁發自內心地歎息,「天才的悲劇。」

  「老實說,如果他不選擇自盡,他的名氣還沒有現在的大,我未必會認識他,買他的書。」

  羅德的視線一直看著書,好不容易才抬起眼看看我,「可能他確實不適合這裡吧,或許這才是最適合他的結局。」當他想拿起杯子時,才發現了奶茶早就喝完了,又放下了杯子。

  「這個世界不容許天才的誕生,對不對?」

  「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悲劇,一個對自己而言的悲劇。在世人眼中的快樂,在他們眼中是十分傷心的。」羅德皺起眉,「能不提起洛文嗎?」

  我在腦海裡比較著洛文和我的分別,大概就是他的名氣比我大多了,而且擁有特別的才能和習慣。而我只是個渺小的平凡人而已,做任何事都普普通通、得過且過,平平無奇的一個人,消失了也不會覺得可惜。

  「你很喜歡洛文?」我有些好奇。

  他點點頭,「他所有的書我幾乎也看了,他陪伴了我在病院的大半日子,沒有他的書我根本活不了,說是救世主也不過份。那時候我真覺得他的書在拯救我,拯救我脆弱的理智、快要崩潰的神經。」

  「聽起來他是你的恩人,你的偶像?」我問,「洛文有那麼神奇嗎?」

  「他的神奇是建立在他孤獨地努力寫作的精神之上,天啊,我簡直無法想像他是怎麼活到三十多歲才死的。」羅德悲傷的扶著額頭,「當時我得知他的死訊時有多傷心有多絕望你不知道,那就跟死了父親的感覺差不多,毫不誇張。我還為此難過了兩個月才釋懷,這期間護士還以為我的病情加深了。唉,洛文,我真寧願他只是逃到一個無人島生活,他會繼續寫作,只是離開了我們而已,縱使只有一個人也繼續寫,寫到真正的死亡到來為止。」

  「算了,我們不要提起他,就當作他真的還在寫作吧,在我們也見不到他的情況下。」我安慰著他,唯有胡說。

  我想不到羅德跟我一樣有思考過度而造成的憂鬱的一面,彷彿洛文那股在世上鬱鬱不得志的氣息已經感染了他。但羅德仍然是那個神奇的傢伙,他跟我和洛文也不一樣,只需要一段時間──不需要好久,可能只是一分鐘,只是一杯咖啡,換了一個話題,他就變回那個活躍而思維跳脫的可愛傢伙了。嗯,真是個喜怒哀樂無常的小子,使人又愛又恨。

  我先前是有些嫉妒,現在是非常嫉妒了。

  開玩笑的,我最多算是羨慕吧,我快要淪為羅德粉絲團之一了。

  我開始注意羅德,比起之前有更濃厚的興趣,簡直恨不得它就是在我的手術台上一具等待解剖的屍體。當然,羅德是活的,是活生生的觀察標本。

  之後的日子裡我真的想要買個放大鏡,戴上一副專業人士才用的裝模作樣的眼鏡。不管他在做什麼──諸如回家脫鞋脫衣服、攤在沙發看電視看報紙、吃零食、吃晚餐、洗澡、睡覺,還是更多的自言自語和不時跟我說的不切實際的交談,我也要控制著自己不要拿出放大鏡照向他,真希望我可以把他抓起來關在籠子裡,那我就不用因為察覺到他的任何舉動而弄得心情七上八下。

  天啊,我現在倒希望他不要上班了,每天待在家裡任我觀察。

  日子久了,我奇怪的眼神和舉動引起了羅德的注意,在我又一次肆無忌憚、眼睛眨也不眨的安靜觀察之下,羅德感覺自己是被嚴重視姦的良家婦女,異常不悅的眼神望向我,日積月累的怒火終於爆發。

  「布雷克,你看夠了沒有?!」

  「哦?」我還是專注地盯著他,也忘記了聽他剛才在說什麼。

  「我、問、你、看、夠、沒、有!」他逐個字吐出來,眼睛冒著熊熊的怒火。

  我不回答他,照樣看著他,毫無動作。

  他朝我走過來,揚起陰森的笑容,「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要在你這張尚算英俊的臉上揍一個拳頭?」

  「信。」我抬起頭,對上他扭曲的臉,「但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真的,我不是故意讓你感到困擾。」

  「你現在已經在影響我了!那是明顯的挑釁、騷擾!如果我是個女的,我早就一巴掌向你的臉上恭候。」他振振有詞,眼睛不失氣勢地反瞪我。

  「為什麼?」我冷靜地問,「我明明沒有對你做任何的舉動,我只是盯著你、看著你,僅限如此,如果你不想被我看的話,你可以離開。」

  「我為什麼要離開?!」他大吼,「只是因為你這些變態又噁心的目光?我又不是女人,我才不怕你呢!」

  「那就留下來。」我快速接上他的話,「我也希望你留下來。」

  「留下來被你的眼神非禮?還是強暴?」

  「……隨便你。」

  「夠了!你他媽的到底搞什麼鬼?」羅德的怒氣開始減退,疑惑地說,「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你該不會真的愛上我吧?」

  我無語。

  「喂,別擺出這個表情啊,我會誤會的。」他瞪大了雙眼,受盡驚嚇的樣子。

  「當然不是。」我嘆息。

  「那就別一副怪叔叔的眼神去盯著我!」他鬆了一口氣,又猛然瞪起我來。

  「我只是想看看你。」我剛才就一直在想問題的答案,到底問題出在哪裡,為什麼我老是盯著羅德呢?

  「看我幹嘛?」

  「只是因為你太神奇了,就這樣,我想不到比這個更能解釋的答案。」我坦誠相對。

  「我不信!」他馬上反駁,「你會為了這麼小的感受就去老盯著一個人一整天?那個人一定是戀態狂!你最好去看看醫生,布雷克。」他嘲弄。

  「有。羅德,為什麼你老是要求我給你一個答案呢?這已經是最接近我的答案了,我想不到其他答案。當初我只是單純覺得你是個很奇妙的傢伙,已經我是徹底崇拜你了,因為你太厲害了,我說真的。我有的煩惱你幾乎也沒有,我糾結的事你根本不會考慮,你非常直接了當,在關注內在思考的時候,又不忘看看外在世界發生了什麼事。你做任何事也很順利,根本不用想太多,因為你所有的腦細胞也在哲學上鑽牛角尖。我很羨慕你,我希望我是你,我不想做布雷克,他是個極之膽怯而沒用的人,全世界都不需要布雷克,他毫無價值,不論他做任何事也一樣。我多麼希望我是你,羅德,你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嗎?所以我索性開始留意你觀察你,我要捕捉你一切的舉動,任何細微的舉止我也不放過。我要整個的你,我要完全模仿你,那我就可以完全變成你了。呵呵,很天真吧,我知道那不可能,但我就是控制不到自己。我知道我要有勇氣活下去,除了身後有隨時可以跳下去的退路,我還需要在別人──所有地球上的正常人之間,尋找到他們的特性,知道他們的習慣,這樣才可以方便我背起應該作為人類的責任,而不會被其他人指責是離群獨居的怪胎、異類。我這樣說你明白嗎?我根本無法不嫉妒你,你是如此的厲害──雖然你不是故意的,是天性使然,這是命運女神的青睞──不論是平衡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還是在思考和社交方面,你絕對是值得得到最高的榮譽。」

  羅德的嘴巴張大,可以塞入一隻雞蛋。

  好一陣子沒有人說話,羅德合上了嘴巴,深深地嘆氣。你看,他連嘆氣的樣子也像極了洛文這些悲劇作家的氣質,簡直是上帝最得意的作品,一個正在閃閃發亮的金就出現在我眼前。

  我又是對他一番觀察,像電腦一樣精密而不放過任何的細微。

  羅德無奈地道,「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謝謝你的嫉妒還是痛恨我自己。布雷克,我沒有你想像中的好,你老是羨慕別人,你羨慕世界上所有人,但你從不看看你自己,你從不發掘自己的優點,因為你覺得自己沒有優點?還是你覺得自己的優點在社會上派不上用場,所以你覺得很氣餒,你希望變成這麼幸運的我。你寧願不要自己身上一切的獨特,你不想被標籤怪人,你想脫離這一切,卻被越纏越緊,逼得你不得不考慮身後的退路,但你又沒有勇氣跳下去,所以你完全迷茫了,你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你可以為自己和這個世界做什麼。你根本不需要想這麼多,布雷克,真的,每個人也有屬於他的煩惱,他的煩惱不等於你的煩惱,那不代表他所承受的苦就一定比你少。如果在十年前有一個人告訴我,他很羨慕我,他很想變成我,我一定毫無猶豫給他一拳,但現在不是了,那時候我偏執得過份,只想到自己失去母親和正常生活的痛,現在我明白你,因為你正在走著我的舊路。布雷克,我只想說,我沒有你想像中的完美,如果世界上有一種機械可以讓兩個人互換身份,甚至是腦袋,那我們可以立刻去試試,然後你就會發現那不好玩,作為羅德一點也不好。他其實只是個普通人,甚至有點奇怪,只是沒有人知道而已,我經常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甚至比不上你。你想笑吧?你覺得我在安慰你對不對?我告訴你那是千真萬確。我一直覺得自己跟這個世界好像格格不入,對,不只是你一個人這樣認為,幾乎我們所有人也有一致的想法。我們永遠覺得別人沒可能感受過你所感受的,但事實上,每個人多多少少也有相同的煩惱,有相同的苦惱,只是多與少的分別,你覺得自己想太多是不幸,我同樣覺得自己在面對那些煩人的社交、不如意的事情時也一樣不幸。所以,布雷克,別這樣想,你是時候要改變一下想法,不需要太多,但嘗試一下好嗎?給我你的手,我們一起努力,去找那他媽的虛幻理想和生活,一起煩惱一起大笑,好嗎?」

  不知道為什麼,當我聽完了羅德的長篇大論之後,我竟然有想哭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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