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什麼需要嗎?」她問。

  「給我點酒吧,或許我會舒服一點。」我虛弱地仰後坐,倚著床背。

  布蘭妮向我翻了個白眼,「你的胃弄成這樣也是因為酒,你還想加重病情嗎?」

  聞言,我勾了勾嘴角,努力想做個笑的表情,卻一點想笑的情緒也沒有。

  房間一下子沉默起來,氣氛變得尷尷尬尬的,布蘭妮把我剛才喝完的水杯給拿走,打算到離開到廚房。我不知怎麼的,趕忙拉住了她的手。

  「麥克,怎麼了?」她有些吃驚地轉過頭看著我。

  我馬上變得尷尬起來,馬上以撓撓頭的動作試圖排走這種氣氛。「你不是要向我解釋嗎?怎麼走了?」

  「或許你想吃一點東西。」布蘭妮點點頭,「告訴我,我馬上幫你弄。」

  「我……我不需要。」我皺起眉,為找不到適當的話題而暗自懊惱,但我還是不希望她走,她走了我就很無聊,然後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世界。我想或許我們可以聊點什麼,什麼都可以。「對了,約瑟呢?他去上班嗎?」

  「今天是假日,她去了女朋友那裡。」她點頭,「你昨天暈了,真的嚇倒我們,約瑟還神經質地想把你弄到精神病院,我阻止了他。把你安頓後,約瑟他就以見女朋友的藉口出去了,或者他因為昨天對你語氣太重有逼供之嫌的事感到尷尬不知怎樣面對你吧,或許等你消了氣才回來跟你道歉,但我知道他不是有心,作為你最好的朋友,你應該最清楚他。」

  約瑟這個傢伙真是的,我歎了口氣。「我沒有怪他的意思,我很清楚現實社會為他帶來的打擊,還有我身為他好朋友卻一直頹喪下來使他感到對生活的無力。我自問不能為他做到什麼,反而約瑟他一直幫了我很多,如果不是因為他,我早就餓死在街頭,跟那些瘋瘋癲癲的流浪漢為伍,流離失所,終日活在『生存』而不是『生活』的可怕壓力中。我怎麼能怪他這樣對我?相反,我要感激他。」

  她淡淡地笑了,「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了,對了,你真的沒有其他問題嗎?你的胃不算,你還有其他不適嗎?」

  「有。」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哪裡?」她略帶緊張地道。

  「這裡,」我指著自己的腦袋,然後是左胸位置,「還有……這裡。」

  她立刻臉紅了,不知是因為我的坦白而害羞還是純粹是我看錯了她的臉色粉潤。只是幾秒間,她又回復到緊張的神態,擔心又內疚地望著我,「麥克……」

  「如果問我還有什麼需要,我倒是想認識認識你。」我回復了精神奕奕的狀態,好像布蘭妮對我來說是一個興奮劑。我眨了眨眼,笑說:「到底我是怎麼追求你的?我真的對以前那個瘋狂的我很有興趣。」

  她的臉又通紅了三分,因為害羞而微微低下頭,不敢直視我灼熱的目光,我想她感受到我之前所感受的──想逃到世界上沒有人看到的角落。

  我大膽地輕輕握上她的手,當感到我溫暖的手掌蓋在她冷冰的白手上,她的手不感微微發抖,但沒有拒絕,任由我撫著她纖細白皙的手。或許我能理解為什麼當時一副大眾情人模樣的我唯獨是對她一個女生如此著迷,因為她渾身也散發著一種如出水芙蓉的清新氣質,跟其他女生不同,像一朵不染凡塵的中國蓮花。我最愛就是她害羞臉紅的樣子,像一隻可愛的小綿羊。綿羊?我怎麼會想到這個奇怪的比喻……

  見我不說話,她神色有些猶豫,然後主動開口,聲線帶著溫柔的痛惜:「麥克,你瘦了很多。」

  「我?瘦?」我下意識用另一隻手摸摸自己的臉蛋,傻笑著,「呵呵,有嗎?你還滿留意我的。」

  「這點連外人也能看出來,只要找你中學時期的照片跟現在的對比一下就知道了。」布蘭妮一臉擔憂的。「雖然我本身也不是很注意身形的人,我很難分得出瘦和胖的分別在哪裡,其他女生問我最近有沒有胖了,我也不知怎樣回答好。」

  我的動作更猖狂了,不滿足地直接撫上她泛紅的臉蛋,她任由我的手掌溫柔地在她臉上像旅人一樣仔細探索。霎眼間,她露出了比太陽還要燦爛的笑容,我的眼睛有些抵不住它的炫目。

  「現在的你,比我還要耀眼。」我淡淡地笑。

  她發出彷彿小孩子的嬌嗔:「你也可以做到的。」

  我苦澀地笑了笑,然後又端過放在床頭櫃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我微微搖頭。

  「我現在知道真相了,麥克已經沒可能回到以前,麥克這個人有存在過嗎?有人能證明我存在過嗎?布蘭妮和約瑟是真實的嗎?會不會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呢?或許連我也是不存在的?」

  布蘭妮的笑容瞬間變得僵硬,我有股內疚感,因為我自私又悲觀的言論,把她內心的一絲希望也奪走了。老天我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讓樂觀者正視悲劇是件非常困難的事,好像要我接受這個世界還尚存希望又何嘗不是困難?但是這個社會上總是充斥不愉快的悲劇,更甚者可以說是慘劇。每天都有人在豪華別墅享富,有人在路邊挨餓受凍。有人為了生計而抵受著各種苦難、病痛的折磨,生活被「混飯吃」幾個字給鎖得死死,因為賺取金錢而被上班剝奪去私人空間和娛樂,每天活得像行屍走肉、不知所云卻日而繼夜地忙碌的籠中鳥。有人滿腔熱血地為夢想而奮鬥,不怕挨飢抵餓,但至今仍然落得一敗塗地的下場,他們沒有安心的落腳所,他們所有的金錢也用來投資夢想的資本,但把自己生存的籌碼全部投放在未知的未來真的可靠嗎?萬一失敗我們連生存的資格都沒有,這是我們當初選擇脫離生活籠子的沉重代價。我們的地位比那些選擇留在籠內為生計而活的空洞靈魂更要低級,因為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麥克,我想我真該接受你的理論了。」布蘭妮突然低下頭,小聲地嘀咕。

  「什麼?」沉醉在迷思中的我,沒有及時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以前的我非常天真,是個名符其實的理想主義者。我崇尚那些為夢想而拚博的人,他們每天都在跟上天作對,他們在抵抗自己即將成為死板生活的籠中鳥的命運。他們只會幹他們喜歡的事,他們熱衷於創作,他們在逐步逐步隨著生活給他們的教訓來改造自己,他們在依靠著興趣和擅長的領域來打造自我,經過一番磨練以達成他們渴望的成功。我鄙夷那些只會為生計而生存的人,我認為他們在埋沒自我,他們只會受物質主義渲染,跟隨大眾潮流變成一群迷途羔羊。別人做什麼他們就跟著去做,從沒有反思過自己理想的人生是怎麼樣,如何訂立目標一步步完成夢想。他們每天只會想著怎樣拍老闆馬屁,如何佔別人便宜,怎樣踏著現實的腳印,承認命運加諸在他們身上的壓力,對於殘酷一切選擇順從,卻沒有想過要改變。他們放棄了自己所渴望的人生,選擇從眾過著一些平凡的人生。這樣的人生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根本跟死了沒兩樣。這樣的人生有何意義?每天只為膚淺的物質而活,甘於一個卑賤平庸的人生。天啊,要我過這樣生活還不如直接一刀割了的喉嚨好了……所以,麥克,如果是以前的我聽到你現在這番被現實和金錢的銅臭味給污染得一文不值的言論,我可以說非常憤怒和鄙視你的人格。以前的我非常迷戀你,我喜歡從你身上散發出與別不同的迷人氣質,放蕩不羈,狂野跋扈,如同一匹脫彊的野馬在草原馳騁,無懼社會和現實的約束,為所欲為的作風是你的致命吸引點。當時很多女生也為你而著迷,最後想不到,連我這個不問世事、不關心身邊事物的人也不例外呢,呵呵……」她苦笑著。

  比起剛才像個小女孩地向我撒嬌的布蘭妮,或許我從心底裡更喜歡這個在我眼前這個語氣、論調也比以前成熟很多的現實主義者,她冷靜地分析自己的弊處,貼心地考慮我的立場,這點更接近我倆之間的心靈距離。這個坐在我面前的才是真正、真實、真心的布蘭妮。比起漂亮鮮明的外表,真正使我倆同時著迷對方的是彼此的內心世界。

  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她的說話裡有著矛盾的說話,我皺著眉:「你剛才說,你為我著迷?」

  「你也知道吧,以前的我喜愛閱讀小說,我沉溺於小說的虛幻、光鮮的迷彩世界中無法自拔,我無法抗拒地愛上那些在殘酷現實裡顯得英勇無比的英雄戰士,他們無懼可能一觸即發的危險,硬是要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中建立出自己的個人價值,為人敬仰,我只能抱怨自己平凡和懦弱的性格。我怎麼不能勇敢一點呢?為什麼我就不能有自信一點呢?很多勵志小說不是這樣說的嗎?只有勇於創新、不怕受苦而又勤奮的人才能創造成功,被光輝的成就浸透。直到我認識你後,我的理想也沒有變過,我要成為全世界裡最成功的人物!很不切實際的理想是不是?但當時被小說中成功人士的奮鬥人生給感動的我,根本顧不得自己的能力是否做到,我以這個作為我的做人目標,這就是我的人生意義!我要不顧一切地完成夢想,不管要負出任何代價!結果……這些冠冕堂皇又虛幻的夢囈當碰到強硬的現實當然會粉碎得四分五裂,不堪一擊。事實證明你說得對,當時的我被那些虛幻的小說給沖昏了頭腦,我根本沒有考慮過現實這個因素就隨便誇大海口,以為自己能無懼一切缺憾,只要依靠我的個人能力和後天的努力,也能取得成功,雖然可能會很久,但一定會的!我這樣想著,結果現實給了我痛快的一摔,如同所有脆弱的追夢者般,我的心靈和夢想被摔得支離破碎,我無法在現實中建立自我。因為我發現自己怎樣努力,我只不過在安慰自己,我是如此的失敗,我身邊連一個朋友也沒有。我毫無自信、缺乏行動力,我只會在思想上無比接近自己幻想中的成功而已,但在現實呢?從沒有實踐過,我只不過是個十二點過後變回原形的灰姑娘。什麼也沒有變過,我還是那位身上滿是灰塵的灰姑娘,連玻璃鞋也是虛構的,我還是繼續想著怎樣踏實地生活比較好。那是你離開後的事了,我開始反覆思考成功是什麼,成功絕不是單靠個人努力便能造到的,是講求天時地理人和……哈哈,我是不是越來越像個悲觀的宿命論者?你說得對了,麥克,你罵得對。從前的我就是如此一個做著夢的懵懂女孩,視生活疾苦和桎梏如無物。我沒有想過那些選擇安穩地在籠中的鳥兒是怎樣想的,他們絕對不是沒有夢想,而是實踐夢想的代價太大了,一個不慎會令自己跌入一個絕望的境地。不是每個人也喜歡流離失所的日子,每天為了成為創作家而努力,沉醉在自我滿足的成功感當中,毫不考慮如果你繼續只愛做自己的事你會錯過更多正確的事。物質雖然膚淺卻缺一不可,在你投資夢想前應該先考慮生計、生活、以後的問題,不是無知的認為自己不顧一切去拚博就是偉大,那只不過是個幼稚的小孩子想法。如果你認為夢想大於一切,更是錯得不能再離譜的無知想法!」

  她越說越激動,差點沒把我的手給抓得骨折,我痛得直呼,她才吐吐舌頭,表示歉意地放開緊抓著我的手。

  「抱歉,我太激動了,對不起。」

  「不要緊,不過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抓著我的手的?」

  「當談起以前的你的時候……噢,真的很抱歉,我並不是有心的。剛才我那番極具批判意味的論調,你還是忘掉吧,我想我真的太激動了,說了太多不應該說的廢話。抱歉,麥克,我阻礙了你的休息……」她有些難為情地撓撓頭,轉身打算走。

  我連忙抓著她的手。當她驚訝地轉過頭望著我時,我回送她一個麥克式燦爛的笑容。

  「我有說過我討厭你說的話嗎?冷靜一點,坐下吧,小女孩……」我讓出一些床上的位置,讓她更親近我地坐在我身邊。

  「你贊成我說的?」她的嘴巴快變成O型。

  我對她笑著,沒有回答。「不過你似乎有一點還沒有給我說明。」

  「什麼?你儘管問吧。」她立刻變得正經起來,事到如今,我想她也選擇讓我知道真相比較好。

  「約瑟說當初是我狂熱追求你,但同時你說你當初為我著迷的樣子……這令我覺得……」我不好意思地開口,「我以為你在說當初是你追求我,而不是我追求你……嗯,我就是這個意思。」

  她的臉上表情立刻僵硬,蒼白得如紙一樣的皮膚更是沒有了血色,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不敢置信。我馬上察覺到自己問到了問題的關鍵,約瑟說當初是我追求她在先,然而我跟布蘭妮的戀情只到了兩個禮拜便結束,原因是她忍受不住我的死纏難打,我的存在使熱愛投身於個人世界的她感到私人空間被侵佔,所以她提出分手,然而我卻不能接受而選擇跟隨家人逃避到英國,結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意外,我失去記憶,我整個人變得頹廢不堪,令人大惑不解。所有人也認為我是因為失戀的事而落得如此,只有約瑟一個人覺得不是,但他又找不出任何證據證明,最後只能不了了之。他任由我繼續放蕩下去,直到重新遇上布蘭妮,事實真相才開始浮上表面……

  我疑惑地托著頭,我怎麼想也不覺得約瑟在說謊,不然是布蘭妮在說謊?我們的角色是對調的,當初的主動追求者是她才對,然而提出分手的人是我,因為我忍受不住一個不冷不熱的女友,跟她我行我素的古怪性格,加上我貪新厭舊的性格,我很快愛上了另一個女孩,拋棄了她。敏感多疑性格銳利的布蘭妮很快發現了這點,她接受不到我移情別戀的事實,最終她使出了卑鄙的手段,故意佈局使我中了她的圈套,讓我發生意外,而罪魁禍首的她便逃之夭夭,欺騙了全世界……

  我越想越心寒,越想越是害怕。我下意識扯起了被子遮蓋自己的身體,只剩下一顆頭和雙手外露,故作冷靜地盯著正對著我一雙絕望的瞳孔。

  布蘭妮的手微微顫抖,彷彿連她也恐懼真相的揭露,猶如揭發一個結疤而久的傷口,醜陋卻是真實得血淋淋。

  她動作緩慢地從身後的手提袋翻了翻,掏出一本記事本遞到我面前。

  「你記得這個嗎?」她聲線沙啞地說。

  「不……不記得,這個是……」我的喉嚨也好像罷工一樣,難以發出聲音。

  她用眼睛示意我,允許我打開這本看起來用了好久的記事本。布蘭妮的臉色依然發白,神情流露出恐懼、絕望、悲傷、懊悔的情緒,這些通通也隱藏在她故作冷靜的漠然面具下,卻沒有騙到我分毫。

  我突然有些恐懼打開它,彷彿等待在我後面的,是一個我不願接受、如同殘酷現實般血淋淋地上演的悲劇。

  我嚥了嚥口水,還是打開了它。

  然後,我看到了一個由文字堆砌出來的世界。

  宏偉而完整,一個完美的精神世界,這裡每一道牆、磚頭通通都是作者的心血結晶,是每條纖細靈巧的思路閉合而成的巨大電路。

  ──無懈可擊。

  當我在閱讀當中密密麻麻的文字時,奇怪的是它們竟然鮮明而清晰地顯現在我的腦海裡,甚至當我看到了上半句後,我的腦海裡已經浮現出下一句。我為這點而感到驚訝,好像我早在以前已經熟讀了這篇故事一樣。如今我只不過是看著前一句,背誦出下一句。最後我也沒有抵抗著這股誘惑,大聲把每個字母發音表達出來。越是唸下去,我的心更是蠢蠢欲動,有強烈的衝動在驅使我把它完完全全看過一遍,甚至幾百次。

  當我終於一口氣把讀完,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滿頭大汗的我轉過頭看看布蘭妮。她只是冷冷地透過尖銳的目光掃過她自己所寫的小說本,眼睛裡複雜地盛載著無奈、悔恨和微微的憂傷,感染了我的心田,好像有一個位置軟軟的……

  當我閱畢記事本裡敘述的故事,最令我驚訝的是我絲毫沒有為情節的似曾相識而驚訝。一些遠久得彷彿是上個世紀的回憶和經歷像血液般源源不絕地輸進我的腦袋,供結氧氣。我好像變成一個突然得到了生環機會的垂死病人,布蘭妮成為我的氧氣,我大力地呼吸,同樣巨細無遺地把這個熟悉得再不能更熟悉的故事傾訴而出。我變成一個說夢者,只是下意識地把自己腦海裡的片段和眼前的情節緩緩道出。天空是一張包裹著整個世界的夜幕,星星是巧妙的點綴,為寂靜得只剩我的聲音在回盪的房間增添氣氛。

  那是麥克和布蘭妮相識的故事。

  一件又一件看似細微的瑣事仿似被一個心思細密的旁觀者冷靜地記述著。沒有洶湧澎湃的情緒,我的心似乎很平靜,只是偶有幾顆小石被投進心湖。好像我現在只不過是在看兩個陌生人的人生經歷,一個名叫麥克的男生跟一個名叫布蘭妮的女生,雖然我知道這兩個角色在現實是確實存在,而這兩位真實角色都擁有如這本小說裡所寫的經歷。麥克和布蘭妮是兩個與別不同的人,不單性別相反連性格亦相反。他們分別住在對方的對面單位,出門時卻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他們的嗜好不同,麥克活潑好動,既外向又健談,有空時他會跟朋友一起打籃球,他喜歡生活在群眾之中,他往往是眾多目光的焦點;布蘭妮溫順乖巧,既內向又安靜,偶有空閒她會到圖書館閱讀小說,他喜歡自己一個人做事,這樣對她會很有安全感和為擁有私人空間而沾沾自喜。如果一種人代表一個世界,那麼這兩個人絕對是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樣看,照道理這兩種人是沒可能在一起的,但是小說卻偏偏安排了一個巧妙的情節安排他們在一起。某一個放學的黃昏,二人孤單的身影。一個共通點的出現,讓他們成為對方心目中的一個特別的存在。久而久之他們開始互相在意對方,直到一方的主動導致雙方的墮入愛河,甚至直到生離死別,兩人都不想離開對方。

  我皺了皺眉頭,隨意翻了前後兩頁,眼睛迷茫地盯著布蘭妮:「這是怎麼回事?」

  她盯著我好一會兒,深深歎了口氣:「這是個好爛的故事對不對?簡直是個庸俗的愛情故事!在坊間裡最流行的供人消遣的垃圾作品,低級趣味!」她自貶之餘,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諷刺地說,「我沒想到這真的是屬於我們兩個的真實故事!我是真的沒有想到……」諷刺的聲音突然變得無助,小聲得猶如虛無飄渺……

  我留神地望著她一陣子,然後又看著我手上翻開的小說本。良久,才開口:「我們真的是當中的主角?但我們相愛的經歷,怎麼跟我記起的不一樣?」

  她從剛才就一直挫敗地抓著腦袋,直到我開口她才抬起頭,她的臉容顯得有些頹喪,「那是因為這不過是我幻想出來的故事,我們的相戀故事……」

  我瞪大眼睛。這他媽的搞什麼鬼?!「但除了我們相愛那段,之後的橋段情節我也似曾相識,那是真實的吧?」

  「沒錯,」她說話沙啞,「除了暗戀的一方向對方表白外,其後的情節全是取自真實的……我只是,我只是想不到……在小說裡的你跟在現實的你竟然一模一樣……連表白的作風都……」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這是你從我們認識開始後才寫的日記吧?呃,小說?」

  「不,那是在我們認識之前。」她道出一個對我來說極具爆炸力的答案,她沮喪地托著腮說,「如小說裡所指,麥克跟布蘭妮本來是毫不相識,他們在性格、嗜好、習慣、人生觀上均沒有任何共通點,在現實中我們只是兩個不認識的中學同學。雖然同校甚至同班,卻毫不了解,如果不是因為這本小說,我們根本沒有接觸的機會。」

  「但是為什麼?!」

  她開始冷靜下來,「麥克,我跟著下來要說的話,我希望你能表現得鎮定一點,我不希望你會激動得摔下床,或者打翻了床頭櫃的水杯──即使是無心。」她嚴肅地盯著我,我覺得自己的心快要急得跳出來了。我喘息著回答可以。

  她點點頭,抿了抿唇,又擔心地瞥了我一眼,可能害怕我接受不起這個絕望的事實。她的表現令我更想知道箇中的秘密,約瑟和布蘭妮有什麼暪著我的嗎?

  最後,她還是決定告訴我:「麥克,你有沒有一刻想過,其實你從未存在過。」

  ──空氣頓時陷入死寂。

  回過神來,我瞪大了眼睛,我覺得自己的眼珠子快要撐得炸裂了。

  「你說什麼?」

  「麥克,只是布蘭妮寫的小說裡的其中一個人物,他外向又熱愛運動,活躍健談,他喜歡在多人的世界裡存在著,他是一顆明星,其他人是他的氧氣和水,而他則是魚缸當中裡最耀眼炫目的漂亮金魚。」她的語氣彷彿如死神的宣告般,使我猛地抓著自己的腦袋,掩著耳朵,好像這樣我就能逃過她的召喚。

  「不要再說了!」

  「布蘭妮經常幻想,如果她能遇到一個這麼吸引人的魅力體會是怎麼樣?布蘭妮雖然在表面上被人稱作冷酷,對外在世界的事情很多都表現得不在乎,因為她比別人擁有一個更完美更完整的精神世界,但是畢竟她只是個青澀的小女孩,心底裡還是有著渴望戀愛的傻氣勁頭。她突然想談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愛,憾動全世界的美妙動人,比夜色更要醉人的甜蜜浪漫。她看不起身邊所有女生那些鬆散的愛情,她認為她們只懂得炫耀自己男友的英俊和金錢,根本不懂得愛情的真正意義。她強調希望自己的戀愛為直到終老,一生一世保持著熱情的熾熱愛情。她所指的熾熱不是流於表面,那些物質上的『我們經常約會因為我愛你』,而是不需要太多約會,是真真正正的為對方而迷醉,他就是自己的另一半。因為沒有人被他們更相襯,對方已經是拼合自己『凹』處的『凸』形拼圖。對方就是唯一一條能打開自己世界的鎖匙。她追求的是心靈戀愛,不是平凡庸俗一點都不相襯的鬆散戀愛。她深知這樣的戀愛只會在小說中出現,她雖然心灰意冷,卻堅持去寫出她幻想出來的戀愛故事,如冰鮮般的永恆之愛,一生只為對方而著迷。她適當地運用自己會寫作的長處,她便寫了,非常興奮、喜悅、雀躍,她寫了。」

  「幹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我瞪著她。「我叫你閉嘴!」

  「布蘭妮創造了一個無懈可擊的角色,一個天生的發亮體,每個女生都會為這樣的人神魂顛倒,布蘭妮這樣內斂的人也不例外。她愛上了麥克,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她每天都在跟麥克戀愛,即使其他人往往只能看見她在跟空氣說話、傻笑,並認為她有神經病,但她不在乎,對於外在世界,這個她無法完全掌握的世界,她選擇漠視,這又有什麼辨法呢?這個世界上充斥著太多不願意看到的事,但她又無法否定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性。所以她只能無視這些,自欺欺人地承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微不足道的存在,繼續投身到另一個沒有她便不能成真的世界。她很快樂,她認為這些是真的,雖然她很清楚麥克只不過是她對戀愛憧憬完美投射的影子,但她同樣認定自己是有正在戀愛的感覺。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睛便能看到麥克不羈的笑容,他正在用著那雙勾人魂魄的妖治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布蘭妮臉紅了,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如脫彊野馬般狂奔!沒錯,這種感覺絕不是假的,她正在戀愛,她正在飽受愛情,這個甜蜜又令人心甘情願跳下的陷阱,無可救藥地為麥克墮下……」

  「你他媽的有毛病是不是?」我忍不可忍地大吼,拳頭不斷地發著青筋和顫抖,這一刻我只想讓她這張老是哆哆嗦嗦的嘴巴乖乖閉上!「你是一輩子沒有被人打過是不是?」我抓著她的衣領,把她無力的身體輕易地往上舉起,盛滿怒火的憤怒目光直視著她空洞的雙瞳,她繼續無視我喃喃自語。我簡直要氣瘋了,我一秒都不能再留在這裡!當她每說一個字時,我就感到自己的存在如沙塵般一顆顆地隨著時間流逝而被風吹走……

  她雙目無神地看著我,說:「麥克,原諒我,是我不負責任地創造你,最後還不負責任地把你扔下。我不是故意,小說本裡寫的東西是真的,因為那個男主角就是你,千真萬確。約瑟告訴你是你先對我動情,繼而向我展開熱烈的追求,他看到只不過是表面的一部分。事實上是,我先愛上你,所以強逼你也同樣迷戀我,然後就真的發生了,彷似奇蹟一般!你向我告白,當時只敢在思想上無限接近你的我驚訝極了,我以為你一輩子也不會這樣做!我以為你從沒有在意過我的存在……」我微微哽咽著,眼眶通紅,但仍然努力壓抑著種種情緒平靜地說,「現在的你知道真相了,還會選擇我嗎?」

  時間突然不再轉動,現在這一刻彷彿便是永恆。我面臨一個大災難,一個兩種選擇的向度。

  我該接受布蘭妮嗎?接受這個創造了我的思想和感情的人?接受她讓我像跳樑小丑般滑稽地上演一齣齣只供她娛樂的白痴愛情肥皂劇?哈哈……哈哈……別開玩笑了,這些只會發生在電視劇的事情怎麼可能發生在我身上?但確實真的發生了。之前我因為社會上的種種挫敗而激起了頹喪的情緒,我一直懷疑麥克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存在過。老天,你知道的,當一個人陷入低落的情緒時便會開始胡思亂想有的沒的,那時候我還萬分痛苦地渴望自己從沒有存在過,我不認識這個世界,我與這個在「我」以外的混蛋世界毫無關係。當這一切真的發生時,我發現我連給個微笑、勾勾嘴角的程度也做不到。我沒有笑沒有哭,我沒有任何感情。老實說,現在的我仍然活在布蘭妮為我創造的美好世界中吧?說不定一開始我們兩個中學同學重逢的這一幕其實早就在布蘭妮的預計之中,我跟她大吵大鬧,二人互生厭惡,我卻一直逃避不開對她的注視,這些通通也是依照著布蘭妮的爛劇本進行吧……哈哈,竟然是如此!真相竟然是如此!麥克根本從來也沒有存在過在這個世界上!會不會到最後連約瑟、斯麥芬他們也是從沒有存在過的?等等,約瑟?

  我思考到這裡便停止了又哭又笑的大吼,我放開了布蘭妮的衣領,失神地後退了兩步,聽到她在我前面尖叫。

  「麥克!你沒事嗎?」布蘭妮反過來抓住我,穩住我的身體,好讓我不要因為知道真相的挫傷而失去任何力氣地撞上後面的牆。

  我立刻踢開披在身上的被子,連件外套也沒有穿,就這樣思緒慌亂地衝了出門外。

  「喂,麥克!麥克!你要到哪裡!」我聽到布蘭妮在我身後聲嘶大吼。

  我沒有理會她,不管現在還是下雪天,夜風在我的臉上肆意虐待。我只管一直跑,速度越來越快,最後還跑了起來。即管我的意識已經完全混亂了,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的體力能否捱住,我的胃突然不痛了,我沒有任何感覺。

  我腦海裡只剩一個念頭──『我要找一個人證明自己的存在!儘管只是一個!』

  我現在才意識到,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是有一天你發現自己從沒有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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