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死寂。我感到內心一股強風暴雨正乘著風浪向我席卷而來。

  「知道?知道什麼?」我強壓住洶湧而上的恐慌,故作鎮定地說,天知道我的手都在顫抖了。

  那一端暗暗歎了口氣,約瑟說:「我讓他跟你說吧。」然後傳來一陣話筒交替的聲音,那邊的呼吸聲變了,我就知道接手的是誰了。

  「麥克……」我的腦袋感覺像被海嘯卷過一樣,只剩下一片狼藉。我哆嗦著,想要說些什麼好緩和一下子可能產生的震憾,又想不起什麼。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表現是多麼無能,平日口舌如簧的我到哪裡去了?遇到突發事件還不是連一句話都講不清。

  「斯麥芬……」我聽到麥克幽怨的聲音傳來,像虛弱的鬼魂一樣,要索我命!

  「等等……等等嘛!你聽我說好了,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聽好了對於這件事我實在不是故意的……」他什麼時候知道了他父母慘死的事?是約瑟告訴他的嗎?這都不太可能……約瑟無緣無故怎麼突然挑這個節骨眼告訴他?要不然是他自己想起的?我的心臟停跳了一秒,冷若冰霜。

  「斯麥芬,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麥克的語氣很平靜,但聽在我耳裡就是暴風雨前的寂靜,他越安靜我越害怕。

  我的手心開始冒著層層疊疊的熱汗,把話筒都給弄濕了。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深呼吸一口氣,我決定在他用斷斷續續彷若幽靈的低語折磨我之前,還是自己先供了,「對於你父母的事,我深感遺憾都逼不得已。」

  正當我在啄磨下半句要怎樣說才能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時,麥克竟然疑惑地問:「關我父母什麼事?」

  「……」我的大腦短路了。他問我什麼事?他不是在問他父母的事嗎?

  「你……」我摸不著頭腦,恐慌過後是驚愕。

  「斯麥芬,你怎麼連這事都暪著我了?」他似乎心生不忿,有些別扭地表現不滿,又不是真的生氣,似是想找個人發洩發洩,「連約瑟都不知道,你說你過不過份?」

  「什麼?約瑟?」我仔細地想了想,有什麼事是嚴重得我連麥克約瑟他們都暪著的?

  過了一陣子,麥克深深地嘆氣,「斯麥芬,洛文沒有跟你說嗎?」

  這個名字倒是刺激到我的神經末梢。

  「洛文?他怎麼了?」我心急地問。

  「白痴!連跟他不太熟的我都知道了,你跟他住在一起怎麼就不知道了?洛文成為了作家啦,剛才我跟在布蘭妮身後走進了書店,見到她拿起了一本書,等她走了後我才上前去看。我忘了書名字是什麼,不過我瞥到作者那一欄寫著洛文‧米爾夫。這點我沒搞錯吧?」

  我感覺全世界都在旋轉,形成了一個我不能理解的扭曲形狀。

  「他……他沒跟我說過。」我嚥了一口水,我感到喉嚨一陣乾燥。

  「我今次打來就是為了恭喜他成為了作家,還出版了第一本處男作。」他心情愉快地說,「不過我沒有他電話,聽約瑟說你們現在一起居住,那就唯有打去你家,他現在在我家嗎?你不如叫他來聽聽吧。」

  「好,我去叫他。」我站起來,腦袋還是一團糟的,害得我走路像走在棉花上。

  我不知道洛文是故意還是什麼的,為什麼就連當作家這種事都不願意告訴我,跟我分享了?還是他覺得我們的關係已經不復以前他沒必要跟我交待?再或者就是他覺得自己與我的關係變疏離了,以前上學尚且還是可以當同學,一起研究作業。現在我們的工作根本風馬牛不相及,我們只是住在一起的昔日好朋友,就只剩下這點關係了,其他什麼同事伙伴的已經不適合套用在我們身上。

  自從我提出一起居住之後我們的關係反而變得更疏遠。我開始後悔了,我後悔了當初因為找到洛文一時興起而提出了一起居住,我根本沒有想到後面,我以為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地發展,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畢業後都一起生活是無可置疑的。結果呢?生活從不像我們想像般完美理想,事實上每天就是這樣──我七點起來去上班,他還在睡覺;我傍晚下班回來,他仍然躲在房間裡;我去做晚飯叫他下來,他只是簡單跟他談了幾句就拿起自己的份兒到房間去吃,只剩下我孤零零地面對客廳四面牆;跟著我去收拾餐桌跟休息看電視,他沒有再下來了。每日如是,除了他有時候洗澡出來會看到他站在外面等待我去洗手間,但這段對話都只是停留於短短的幾句:『啊?你要用嗎?』『嗯。』『那你用吧,我洗完了』『嗯,謝謝』然後就沒有了。那到底有什麼意義?我當初提出這個條件的原意是這樣嗎?眼見我們再沒有共同的話題,再沒有共同要達成的目標,所以我們都失去了接觸的必要,而以洛文被動和對生活極度遲鈍的性格,他都不會主動跟我聊些什麼和幫我分擔家務(所以說今天真的很難得),我心裡的難受和難言之隱他都不會理會,因為他只注意他的工作他的寫作他的小說,他根本無視了其他人的存在,包括我。

  這個結論真的令我非常難以忍受。我怎麼能忍受昔日我最要好的朋友變成了現在跟我談不夠兩句就自動離開的陌生人?陌生人!我跟洛文已經變成了跟陌生人沒兩樣的關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們明明是一起居住的室友,我們曾經是親密的好兄弟,而如今……

  看到洛文唯唯諾諾地應付了麥克,看起來完全沒有所謂的大作家面子和自豪,相反是有些困擾和不安。我有股幸災樂禍的快感。

  等他掛了線後,明顯鬆了口氣。他轉過頭,看到我一臉等待他自動供出一切的表情倚在門邊。他的神經又頓時繃起來,一臉緊張地指手劃腳,在我眼中就是一個小偷被當場抓包的模樣。

  「我怎麼就不知道你已經從一個小編輯變成了如今的大作家?」我充滿諷刺的話語帶著濃濃的酸意。

  他沒有說話,一雙茫然的眼睛定格在我身上,顯得他像隻無辜小羔羊,而我才是那個黑心的屠夫。

  「我真的有眼不識泰山,洛文是那麼有名的人,他貴人事忙,每天除了工作工作再工作,連日常生活都無法兼顧,難得他現在願意抬一下他高貴的下巴看我一眼,我是不是應該感恩戴德地跪下來向你磕幾次頭?」我惡劣而有意地刺痛他的傷口。

  他無法忍受了,終於開口:「斯麥芬,我沒有這個意思,我並不是有意要向你隱瞞我的工作,只是……你明白的,即使我告訴你又有什麼用?」他盯著我。不如就讓我說完他下半句的潛台詞吧──你什麼都幫不到我。

  我終於明白了,我們真正的分歧不是什麼家務不能分擔做的小事,真的很小事,比起活生生在我們眼中這條不能跨越的鴻溝,它真的渺小得可以。問題的重點是,我跟洛文的關係打從畢業那一刻已經改變了,我們沒辦法回到以前那些打打鬧鬧開開玩笑渾渾噩噩的打混日子,因為我們的生活幾乎沒有交點,好像兩條平行線般互相不碰觸對方。我們的工作,我們的日常作息,根本完全相反,好像之前所想過的,每逢星期一至五差不多都是這樣了,大家碰過面說幾句就結束了。然而到了周末假日,即使我不用工作,我都可能會出外應酬朋友,跟吉蜜莉約會,到酒吧玩玩,整天都不在家直到深夜。而洛文呢?他只會繼續留在家中趕工作,或者拿起一本書閱讀,不同以前般我們總是一起到哪裡玩,或者是我陪他到書店,他會在球場上等待我。這樣下去的話,我們的接觸機會自然會越來越少。最諷刺的是我們明明是同一屋簷下,我們是同住在一個單位的,但現在的關係更像是房東主與住客般生疏。最痛苦的是莫過於我們深知道這個問題的存在,但我們都無法解決同時無法忽視。

  我知道有些東西早已經在我心中碎裂,比如是我們曾經如此親密的回憶,已經被現實摧毀得不似人形,使我們現在面對對方只有沉默和沉默。

  誰來告訴我們有什麼共同的話題可以講?『今天天氣好嗎?』屁啦,這些廢話有何意義?『你工作怎麼樣?』我們一定會同時簡單帶過,因為那實在沒什麼好聊的。那麼……談談他的新書如何?那似乎是不錯的意見,既可以打破僵局又可以理解他多一點,但他願意跟我詳談嗎?而不是只是敷衍我幾句。

  「斯麥芬,」他突然說,「我想我們還是不要說什麼了,我不想我們的關係退步到以前,我不想再無聊地想吵什麼,那不是我們大家願意看到的結果。」

  「你在逃避什麼?」我知道他在試圖力挽狂瀾,在某些負面的結果出現在我們之間之前馬上剎停,但可惜太遲了,滿腦子的怒火和鬱悶害我無法保持正常的理智。

  當我回過神來我發現我已經無法控制地抓住了洛文的衣領,這真令我吃驚──從六歲到現在,我們似乎未曾試過吵得如此激烈,我竟然失控地對洛文動手了?!

  洛文的眼神明顯透著震驚和深刻的恐懼──似乎已經預見了我們未來般絕望,但他還是盡量冷靜地勸告我。

  「斯麥芬,你放手,你真令我失望,我以前認識的你並不是如此──」

  「並不是如此激動,喪心病狂地想掐死自己好朋友!你是不是想這樣講?洛文?」我勾起了嘴角,對他殘忍地笑。我的手仍然沒有放開,緊緊抓住他,我們四目交投,一雙燃燒憤怒和一雙過份冷靜的,明顯我佔上風。

  「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斯麥芬,你已經變了,你知道嗎?」他都失去了僅存的理智,我們活像兩隻受傷的野獸般,忿忿地朝對方大吼──不同的是他充滿了絕望地哭嚎,「我無法忍受了,他媽的為什麼變成這樣?你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光芒萬丈的斯麥芬,那個總掛著燦爛笑容的斯麥芬,他注定走上天才的道路,他是那麼的完美無暇。但現實呢?他膽小得不行,他為了現實而甘願放棄夢想,為了現實而寧願去讀一些他根本壓根兒不感興趣的商業課程,跟著他為了生活而拚命跟社會博鬥,獲得一些他根本不稀罕的庸俗名利!他怎麼會這樣?斯麥芬不應該是這樣的,你來告訴我好不好?在我眼前這個對我發瘋大叫、經常抱怨我的不合群的人,他到底是不是還是我的好朋友斯麥芬?還是不是?」

  洛文像個小孩子般脫離了我的掌控,跌坐在地上大聲哭喊。我陌生地看著他,但似乎又頓時明白了什麼──原來不單是我不滿意現在的洛文,連洛文都不滿意現在的我。因為我打破了他對『斯麥芬』這個人的想像,他原本以為我應該得繼續玩音樂,我應該會得到了賞識走上了搖滾樂之路,憑著與生俱來的天賦迅速走紅,成為了樂壇裡炙手可熱的搖滾明星,得到世人的讚賞,我的才華在世界上彰顯。他會帶動一波波浪潮,他會掀起一股時尚風暴,最終『斯麥芬』這個名字被記載在歷史長河,這才是他該走的天才之路,一名上帝的寵兒。而結果呢?他沒有,他還是平凡地上班下班,回家吃飯看電視做家務,有空就出外見見朋友娛樂一下,他的完美能力還是被埋沒被浪費。我沒有完成洛文眼中那個閃閃生輝的他,我顛覆了洛文一直而來的想像,所以他才一直壓抑著等待我的爆發導致他的爆發。

  原來……我們都不了解彼此,正如當初我沒想過洛文終有一天會成為作家。我以為他還會像以前般躲在我看身後,繼續在我的保護下小心翼翼地在社會裡前進。結果呢?事情超出了我的想像,他脆弱得可憐,他甚至不能好好地照顧自己,但事實上他的工作他的成就已經超越了我。

  「就是因為這樣?」我看到自己的理智早已脫離了『斯麥芬』的軀殼,現在的我只剩下瘋狂的憤怒和無法釋放、對生活的種種不滿,它們正像野獸般洶湧而上,誓要從我的身體內迸發。現在的我真想大笑,放聲大笑,哪怕顯得自己仿似個精神病人一樣,反正一個全然喪失理智被怒火沖昏頭腦的人,他不會想咆哮什麼,只會哈哈大笑。「斯麥芬不是神,他從來都不是,他本來就不是什麼他媽的上帝的寵兒!你到底都在見鬼的難過什麼?你在為他難過嗎?還是在為自己的價值觀全然被推翻而感到難以置信不能接受?我看是後者。真可憐,洛文。」我上前鉗住他的下巴,逼著要他的臉孔對著我,看清我眼裡最真實最骯髒的感情,那些曾經試圖隱藏著的黑暗話語,此刻像毒液般從花卉中噴發。

  「你以為只有你才有權力向別人抱怨嗎?你真的以為自己就是他媽的天才?如果一定要說誰讓誰更令人失望,那肯定那個最令人失望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表面上你就是個偉大得為工作而犧牲的拚命傢伙,事實上你不過是個連三餐都無法自理的生活白痴!你明明很清楚這點的不是嗎?就是因為連你都覺得內疚,所以才會主動提出要到廚房幫我的忙。結果呢?洗碗的時候心不在焉的讓自己手上多添一個傷口,簡直就是天下最愚不可及的成年人對不對?我可以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連日常生活都要依靠外人的大人!你倒是讓我長了見識,我應該要感激你為我加重了生活的負擔,好讓我即使假日出外都不忘擔心你這個笨蛋有沒有好好吃飯而馬上衝回來給你送外賣!你說我的存在到底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保姆?你回答我呀!怎麼?怎麼又沉默了?你以為你老是用這招就能逃過一次次被責備的罪名嗎?你還真天真,你以為我會為了昔日的友誼無限量容忍你一次次的任性,導致我要每次都心甘情願為你收拾難攤子!洛文,你撫心自問,你一個人的任性害了多少人?吉蜜莉明明只是你的助手卻因為你的逃避而要負責你的起居飲食,我就是不忍心看著她每次都要為你忙碌走來走去,她在義務性幫助你而你只是視若無睹認為這是她該做的,所以我才決定跟她交往,我在為你補償!現在你終於如願與償成為了作家了,你不需要再看出版社的面色了,你只要跟你的死編輯好好用電腦交流就好!那麼我們呢?由始至終你有沒有看過我們一眼?我們為你作出犧牲有多大?你將寫作奉如神明,其他一切都只是浮雲。你有回家看過阿姨嗎?你知道現在米莉絲已經上中學嗎?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可悲的只活在自己世界!你根本沒有好好看清楚這個世界有多大,你只是將自己放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繼續沉醉在自己天馬行空的小說世界,因為你只願意看到這些!你在逃避現實!你到現在都不未認清楚你的自私嗎?拜託你快點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大吼,但這些晦氣話全都是出自於我的內心隱藏已久的壓抑,現在我只不過是把它們通通都發洩出來。

  洛文的眼睛瞪大,似乎我每句話都像真理的子彈一樣射中他的心臟。他的手撫著他的頭不停地搖晃,彷彿這樣就能減低子彈的殺傷力。他哭得更厲害,幾乎滿臉都是淚痕,他痛苦地哽咽,只是一味叫喊著:「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不是斯麥芬,斯麥芬不會這樣說的!你到底是誰!你快說!」

  「你別跟我來這套,我已經看穿你了,別以為今天我就會這樣放過你,放任你繼續躲在那個墳墓似的房間,你快給我滾出來!」我劇烈地抓住他的手猛地搖晃。

  「你才給我滾!你根本不懂我,你是怎樣進入我的世界?給我滾!」

  「好啊,你滾我就滾!」

  「斯麥芬你這個混蛋!」洛文終於忍無可忍我帶給他的無比壓力,在雙手掙扎的期間給我重重摑了一耳光,我因為突如其來的痛楚和錯愕而放手,而他則如獲大赦般馬上掙脫了我離開。隨著一聲砰的門響聲,我知道他這次是來真的,我們從沒有試過如此激烈的吵架,而如今我們不但吵得面紅耳赤各不相讓,繼而還動武打傷了對方。我知道他手上的傷口都被我搖晃得如撕烈般引來劇烈痛楚,痛得他眼淚不由自主地飆出來,他不但是氣我,更氣自己這樣羞恥的面孔給我看到了,才會急得衝出去。

  他打了我一巴,我似乎也撕開了他的傷口。這樣應該打和了,我們都沒有欠對方什麼,但我還是對剛才失控的行為感到懊悔。

  明明洛文已經放輕了語氣希望跟我坦白作家的事,而我卻沒有忍住向他憤怒抱怨著他平日的生活瑣事全都推卸到我身上。

  對啊,明明只是一些生活的瑣事,而我卻用此來刺激他,害他現在這樣一走了之,留下一臉懊惱的我。

  我有種被什麼打敗了的感覺,吵架的勝利感很快被巨大的空虛感掃清。我走到了洗手間,對著鏡子裡那個一臉無辜而頹廢的男人大笑,他那張撫著自己被打痛的臉龐的模樣真的可笑極了,值得我三天想起都會想發笑。

  我通紅的眼睛在鏡子看來就像一個尚未完全釋放的憤怒公牛,我打開了水龍頭,猛地向自己的臉撥水。直到覺得涼涼的感覺已經洗去了我腦袋裡凌亂的思緒,我才關了水龍頭。走到客廳,我才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覺得自己疲倦透了,此刻什麼都不想做,只管好好睡一覺。

  他媽的什麼洛文亂七八糟就讓他滾到火星去吧,反正地球的環境早已經不適合他這種火星人居住,他是多麼的格格不入,就讓他回到真正的老家去吧,祝願他前程錦繡。想到這裡,我才覺得我們的友誼真的岌岌可危了,洛文有可能隨時不屑一顧地回去火星,剩下我對著這裡四面牆,任由目擊到一切的它們盡情恥笑。

  最後我實在忍耐不下去了,我再留在這個封閉的空間我遲早會瘋掉,現在我已經感覺到那四面牆好像向我靠過來,越靠越緊逼,我快要被擠死肉醬。所以我決定出外走走,就好像剛才那個不顧一切的作家混蛋一樣,就這樣留下一個風雲過後的狼狽爛攤子在那裡,地上盡是在我們動作時被碰到掉下來的CD唱片和少量雜紙,我現在也沒心情收拾好它們。

  但我還是保留最後一絲理性,快速地在茶几上拿了鑰匙才出門,免得那個笨蛋都沒有帶,那麼我們最後只能愚蠢地像兩個吵了架的小孩子般別扭地去請鎖匠,我相信那個鎖匠如果聽了我們的故事後會一定會笑得前仰後俯。

  天啊,明明憤怒到極點的我怎麼還有心情去想這些有的沒的?該死的鑰匙,該死的鎖匠,該死的洛文。

  我用力地關上門,弄得連門都帶著餘震地顫抖。我的臉色陰沉得可以,如果正好有個路人正好經過說不定會認為我得了神經病。

  算了,由得他吧,讓一切都隨著這個不幸的世界扭曲吧,既然它能推殘我們的友情,用時光輾過我們的美好歲月,怎麼就不能再在我身上加一條「不愛惜門」的罪名呢?

  他媽的,我真的瘋了。我恨透了我竟然有理智去想這些。

  我第一次感到斯麥芬這個人是如此可憐得引人發笑,就好像個討好所有人的木偶般滑稽。在社會上在大家面前耍雜技,我在所有人的掌聲中得意洋洋,卻沒有聽到他們同時在嘲笑著我的動作是如此無聊乏味。

  我突然約了吉蜜莉出來當我的伴兒,卻嚇得她連聲尖叫起來,讓我把電話拿起一點免得耳朵一起遭殃。她高興地說我從沒有主動約過她,向來約會都是由她作主動。我這才反思起自己,作為一個男朋友好像在某些方面真的不太合格。

  我在她的家門前等待她。她穿著一身迷彩連衣裙出現在我面前,讓我同時想起了初中的時光,曾經有一名女生像她一樣,穿得純樸雪白,只為取得我的注意和歡心。

  我們並肩而走。她興高采烈地說著平日的生活,有關於她換了工作不再當洛文的助手這件事,然後又察覺到什麼似的擔憂地望著我,好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似的。我原本都只是沉默地下意識往前走,思緒仍然停留在洛文的事上,她忽然停下腳步一臉為難的,我再回想起她剛才說的話,就意識到有什麼不妥了。

  「斯麥芬,你沒事嗎?你臉色很難看。」

  「是嗎?」我只是順著她的話而潛意識撫了撫下巴,然後正經地望著她,「你上句話說什麼?你已經辭職了?你說擔當洛文的助手的那件事?」

  她頓時感覺晴天霹靂,恍然大悟,一臉痛苦又懊惱地看著我,「呃……對,抱歉,斯麥芬,沒有事先跟你說。我知道是我的不對,因為洛文他說要單獨創作,他不想再屢次麻煩我了,我想他有考慮到你,他不想我經常跟他一起合作,而令你亂想什麼,他希望我們有好結果──」

  「不,我不是問這個。」但我還是把她的話一行一字都記住了,腦筋轉了轉,問,「我是問你他有沒有跟你說他要出書的事?不是單純寫一些專欄文章,而是真真正正的寫一本書,屬於他自己的個人作品,與他人無關。」

  吉蜜莉驚愕地望著我,「你說出書?還是他自己的書?小說嗎?我從沒有聽過他有這個打算,那麼他實行了嗎?」

  我的臉色有點難看,但很快我又回復面無表情,「實行了,連小說都已經面世了,我相信現在各大的書店裡都能找到。」

  「這樣不是好事嗎?你不替他高興嗎?」她原本想露出喜悅的微笑,但看到我近乎冰山似的臉色,又停下來,皺著眉,「有時候我不明白你們在搞什麼,我總覺得你們跟其他人很不同,不是生活方式,而是你們的習慣。你們明明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根本是相反,但你們的友情比任何人都堅固。你們能好好認識,互補不足,其實這樣對你們的人生都很有幫助。」她點點頭。

  「可惜現在已經不是了。」我嘆著氣道。

  「什麼?發生什麼事了?」她一臉不明白地問。

  「簡單點說,鬧翻了。」我裝作無所謂地攤了攤手,她的眼睛立馬瞪成一個圓,嘴巴都不自覺地張大,好像看見了什麼世界奇觀似的。

  下一秒,她就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尖叫起來,我不耐煩地退後了一步,假裝她是傳播細菌的怪物。「用得著那麼驚訝嗎?朋友會吵架都是很平常的事。」

  「問題是我打從認識你們那麼久而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們會吵架!」她如此宣示。

  我自嘲地笑,「那是因為我們根本沒有機會吵架,自從畢業後我們的生活就像兩條平行線一樣互不碰觸。即使是一起居住,我見客戶的時間比見他還要多!你說這樣諷刺不諷刺?我們只是兩個一起住的陌生人!今天我終於忍受不住跟他吵起來,我以為他會如以往般諒解我和站在我這一邊想想,我怎料到的是,原來他一直而來都只當我是他的『工具』,在學校我們從不會吵架是因為我們對雙方都有利用價值,我利用他得到真正的友誼,而他利用我作為幫助他適應校園生活和教導他作業的好工具!所以我們一直相安無事,直到我們都已經是社會人,直到我們的工作毫無抵觸,直到我們已經無法在公事上再幫助對方,而在私事上都無法干預了。我們有史而來吵了一次大架,現在我才知道那個混蛋的真面目,他從來沒有當我是他真正的朋友!因為他的世界永遠只有他自己,還有那些該死的小說和他寫的書!」

  之後我怨聲載道一口氣地連環數落洛文的種種罪行,吉蜜莉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一邊聽我的話一邊喝著咖啡。

  最後我都累了,就拿起一杯放在我面前的黑咖啡喝下去,我甚至沒有留意當中它的苦澀,因為比起我的心現在的糟糕狀態它算不上是什麼。

  吉蜜莉聽完我重新說一次我們吵架的經歷後,連聲安慰我:「沒事的,我相信洛文不會跑到哪裡,他一定會回來的。他身上有帶錢嗎?」

  「我怎麼知道。」我皺起眉頭,「怎麼我聽你的語氣你就是一副投敵賣國的模樣啊?現在誰是你男朋友,你給我想清楚。」

  「好好好,我知道,斯麥芬小朋友。」她吐了吐舌,自從我認識了她之後她也不害羞地在我面前展示她如何孩子氣的一面,幼稚天真,經常拿我跟洛文來開玩笑,說我們的友情好得不尋常,問我對洛文有什麼看法。能有什麼看法呀?還不是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經常邋邋遢遢的敬業軟漢子,『軟殼蝸牛』已經逐漸成為了他的生活寫照,看看他現在的行為不就證明了這點麼?就這樣乾脆地逃走了,連鑰匙都沒有拿(或許有拿吧,當時我激動得直想撞牆、一把掐死他,才沒有留意到這些見鬼的小細節)。

  「你的咖啡真的不需要加糖嗎?」她盯著我手上的黑咖啡,「貌似很苦呢。」

  我不明所以地淡笑,把它抿在唇間。

  吉蜜莉看著我,都笑笑,「我真的很羨慕你跟洛文的感情,感覺比我們之間還要深厚。」她苦澀地笑著,好像喝黑咖啡的是她。

  「你又說什麼?」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現在的所有話題都圍繞著洛文,反而他一個大男人出去一下都沒什麼不好,他太久沒出過去了,他向來都自閉地把自己單獨鎖在一個房間裡,只有偶爾的生理需要才會出來露一下面,活像變成了真正的蝸牛,只有在陰雨天才會出現,陽光已經離他遠去。現在這樣都好,陽光普照的,他都該出來見見這個世界,不是老是躲在那個黑暗的空間裡發霉。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才驚訝地發覺,我對洛文的怒氣早已隨著飄散在空氣中的抱怨消失了。

  然而直到結束了這次約會時,我腦海裡仍然徘徊著吉蜜莉那句失落的問話:「如果我跟洛文同時掉下水裡,你會先救誰?」

  我以前覺得老是愛問出這種問題刁難男人的女人要不得,因為她們就像個怨婦般期望你的回答,如果你有一剎那的猶豫,她們就會非常生氣,認為你不夠愛她,從而氣上好幾天,直到你用其他途徑討好她為止。

  為什麼女人總愛問這種問題呢?老是要我們在友情和愛情之間選其一,或者是親情和愛情之間。就算我回答了會選你又怎麼樣?你又會覺得我們不夠兄弟情和不孝,如果不選你又會哇哇大叫認為我根本不在乎你。

  結論就是想出這條問題的人不是平日生活無所事事實在太無聊,所以設計這條刁鑽變態的問題折磨世人,就是那個人根本就心理有問題,因為融入不到社會就心存怨氣設計了這條驚世駭俗的問題報復世間。

  很明顯,吉蜜莉已經從我臉上看出我的答案了,她都沒說什麼,只是深深嘆了口氣。在我送到她回家時,她才說,「我應該早知道,對於斯麥芬來說,友情才是最重要的,而我都明白,其實你對我沒那個意思,其實愛情對你來說只是可有可無的事情,不是嗎?」

  我很想反駁她,阻止她跟著可能的獨自悲傷,我想安定她的心,但最終我還是滿懷悔疚地回家,什麼都沒說。我應該說什麼?告訴她事情不是這樣的,即使我在乎洛文多於你都不等同我不愛你,但我過不了良心的關卡,我實在說不出這些虛偽的話。或許當時我應該馬上衝上去在她臉上給一個吻,用行動表明一切,並且安撫她的心,但是現在說什麼都已經太遲了,最重要是,我的表情已經完完全全出賣了我。

  我抱著滿腔說不出的話打開家門,暗黑的空間裡只有客廳的燈光亮著。

  我看到洛文原本端正地坐在沙發上發呆,靈魂出竅似的嚇人。當聽到我打開門的聲音時,又馬上站起來,側臉對著我。

  當我見到他那張蒼白的臉此時已經掛滿了沉重的悔意和苦惱,甚至帶著令人心疼的頹喪時,我就知道什麼都不用說了,我的心底早已經原諒這個懵懂衝動的男孩了。

  在我心目中洛文永遠是個『男孩』,這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原點,洛文搬到我家旁邊那天我們第一次相遇,他那個天真怕事的懦弱模樣,那張屬於六歲小孩的臉。

  我們四目交投,空氣已經取代了我們的言語,成為了我們熟能生巧的溝通途徑。

  有些事情,比起言語,用一個眼神會更有效。因為一個人縱使在語言上花了多大的功夫掩飾,但是單單一個眼神就能出賣他。

  「你怎麼進來的,你有帶鑰匙?」我平淡地問,脫著一隻鞋。

  他舉起了手上跟我一模一樣的鑰匙,他笑著,「跟你一樣,衝動還是保留著一絲理智,不然我現在已經沒可能還這樣淡定地站在這裡,應該在外面喝西北風才對,出了門才發覺原來紐約的天氣是那麼變幻莫測,我沒有帶錢,在你出去了不久我就回來了。」這是我一次感覺到以前熟悉的洛文回來了,他給我的印象不應該是懶惰頹廢和過份軟弱,取以代之是一個成熟理智穩重的男人,跟我一樣。

  我聽罷一愣,然後哈哈大笑,之後他也被我感染,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笑聲沖走了我們之間所有的不和諧,今天我們決裂的傷痕還保留在我的臉上和他的手上,但現在已經沒有人在意了。

  吉蜜莉說得對,我是永遠沒可能放棄洛文的。即使我們現在的生活是多麼的不合襯,我們長年累月的相處時間和過於熟悉對方的性格使我們無法真正的離開對方,所以即使是發生爭執,我們很快就會和好。

  我永遠沒可能真正的生洛文的氣,而對他來說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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