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但它始終原於一個夢。一個華而不實的夢。』

  那天晚上皮埃爾很早就睡著了。對於有著這樣一個早睡習慣的他或許並不奇怪,他向來都習慣於十點以後就決定要睡覺,但今天似乎比之前更早一點。為什麼呢?他曾問過自己無數次這條問題的答案,當然他所指的不是什麼自己突然那麼早睡的習慣原由是什麼這些瑣碎事情。拜託,這種事情根本不應該耗掉腦細胞去想的,對啊,誰會花一晚時間躺在床上好好思考自己突然那麼想早睡呢?早睡就早睡嘛,這個意欲似乎是出於他本能。他想睡覺,就去睡了;他想吃東西,就去吃了,吃喝玩睡根本是人類的本能,不需要思考為何自己會有這種本能。你只要乖乖按自己想做的去做就好了,不需要想太多,寶貝,你應該花更多的時間在平日的生活才對。你有什麼煩惱?工作嗎?娛樂嗎?社交嗎?還是女人?噢,皮埃爾可是對女人沒興趣呢,不然他會用這種時間來好好到酒吧跟一個對他有興趣女人談笑風生,然後隨便找一個女人帶她到家裡去做他應該做的事。我打賭那個女人都是知道他的詭計,他們彼此心知肚明,有些話不需要明說,雙方都知道。

  但皮埃爾不認為他自己會做這種事,但漢克斯很可能會。

  漢克斯跟所有男人一樣,他非常普通,有著一張不帥都不算醜的臉,跟他長久相處或許你會覺得越來越順眼,但他最擅長甜言蜜語,也就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殺手鐧。天下烏鴉一樣黑,很多女人都逃不過他的魔掌,但他都跟普通男人一樣,得到了就食之無味,扔掉去了。這導致他的「集郵冊」越來越厚,如果他願意整理一下的話,說不定那本記錄著不同特色不同名字的女人的冊子能媲美百科全書的厚度。漢克斯最懂得利用自己的口才,生活上最實際使用的莫過於人際關係,漢克斯從不會得罪任何人,即使是被他當作口香糖扔掉的前女友都一樣。他巧妙的舌頭像魔法般醉人,總是能說出不同階層的人都喜歡聽的話。如果他願意適應社會節奏去工作的話,那麼他一定能憑自己的口齒伶俐獲得一個不錯的職位和地位。可惜世事無完美,漢克斯不會願意自己為了服從社會去適應些刻板乏味的白領族生活,他寧願像現在般終日無所事事,依靠像花朵般的女人們養活他,而不怕招來世俗的鄙夷和詛咒。『有本事你來做做看,看哪個女人會願意幫你埋單?』他如此嘲笑著那些沒本事的男人們,從那時開始皮埃爾就越看他越不順眼,甚至萌生要宰了他的念頭。漢克斯當然不介意,像皮埃爾這種文質彬彬、像個柔弱書生的軟弱身子,比起他多年來的打架經驗,勝負不需要透過任何動作都已經分明。皮埃爾都很清楚這點,所以他什麼都沒做,只是一直瞪著他,只要他出現的地方都被他的目光掃射。

  漢克斯和皮埃爾的關係,或許說是仇人是更貼切。皮埃爾並不是真的對女人沒興趣,他只是對那些庸俗、膚淺的女人看不順眼,她們總是擺出一副公主的樣貌,要求男友為她任勞任怨,稍有不滿就會大吵大鬧,要全世界的女人為她出頭,譴責這個「不合格、不負責任」的男友(或者應該用奴隸)。皮埃爾看慣太多這種女人,自然對她們失去了興趣,當然這不代表他變成了同性戀,絕對是兩回事。曾經有過一個女人在他的心中印下烙印,久久不去。

  她有個美麗的名字叫作歐石南(Erica),那是一種屬於杜鵑花類的植物,它表面的花瓣顏色通常是粉紅色或偏白,跟她喜歡的顏色都很相似,她的國藉跟它的出產地一樣來自南非。歐石南是個溫柔乖巧的女人,跟他的性格有點相似,只是她的皮膚較黝黑,跟他蒼白得像病人的膚色成對比。但這點無礙皮埃爾對她的瘋狂著迷,他們經常一起上課,下課一起研究功課,除此之外他們會交換彼此的書來看。他們都喜愛閱讀,歐石南喜歡解構心理系、精神病人的書,皮埃爾則是迷戀中世紀宗教時代的詩歌,這兩類型像是風馬牛不相及,但都無傷彼此雅興。漸漸地皮埃爾已經習慣了歐石南經常出沒在他家的日子,他不是一個開放的人,向來家裡都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同學會有興趣打擾他。因為他不擅長與人交往,但歐石南的出現打破了這個慣例,都成功進入了皮埃爾封閉的內心。皮埃爾每天都期待放學的日子,他喜歡跟她並肩走在一起,喜歡聞他的髮香,或者是她用的洗髮水香味。他喜歡她經常戴著的水藍色髮夾,那跟她本屬於「粉紅色系花朵」很相似。

  但好境不常,皮埃爾的單戀痴情無法博得紅顏的歡心。當有一天突然歐石南告訴他不再去他的家了,因為她覺得這樣不太好,而且她最近因為要額外打工而非常忙碌。皮埃爾雖然有點傷心和失望,但他還是硬著頭皮沒有跟她告白,他不知道這是不對代表她的拒絕,用打工作為藉口用以拒絕他即將傾巢而出的愛意?她感覺到自己對她產生了超越了友情的感覺嗎?歐石南沒有明確表態,只是一副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飛走的逃避姿態。他開始看不到她經常出沒於圖書館的影子了,他安慰自己這只是由於她過於忙碌所致。但後來發現她的別有用心,直到她已經一個月沒有出現在他面前,皮埃爾覺得自己快瘋了。他瘋狂地打去她家和她的手機,但沒有人接聽,他開始懷疑她是故意的,故意排擠他。因為她經常都看到她在上課,但當他準備上前跟她打招呼她就找藉口離開了。為什麼呢?他不禁又問起自己這個問題,打從他出生而來簡直被成千上萬的「為什麼」壓迫。小時候他的父母喪命在一場意外,他問上帝「為什麼」;當他被親戚嫌棄而被逼自己居住他再問上帝「為什麼」,然而現在她認識到一個她心愛的女人而她不明不白的模糊態度也教他非常無助地問「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願意給他一個解答?他的人生是不是注定不停地經歷事故再問上帝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

  上帝非常遲疑地忽略了他前兩個問題,但衪總算仁慈地告訴他第三條問題的答案,所以結果就是導致他的世界崩潰了,潰不成軍。

  有一天他到書店買書,他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那當然是他最心愛的歐石南,除了她還有誰的影子能讓他目眩神迷、神魂顛倒?但是,她旁邊還站著一個男人,那是誰?一開始她以為他只是站得跟他很近,純粹偶爾,他們是兩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但當他繼續看下去便發現絕非尋常。當歐石南挑了一本她一直想要但無法得到的書時,她興奮極了,那個男人笑著湊在她的耳朵跟她說了幾句,他看到歐石南的臉孔和耳朵立即像被火燒的熱紅紅。當他們一同到櫃檯付錢時,歐石南主動向那個男人吻去,雖然只是吻在臉頰上,但足以使皮埃爾飽受嫉妒、憤怒和絕望的交纏。他不明白那男人有什麼好吸引她,只是看他的裝束已經看出來那男人只不過是個花花公子模樣的人,他嬉皮笑臉、頭髮是狂野的金色、身上穿著一件黑皮衣還有耀眼的黑色靴子,看起來更像是夜晚的飆車黨。總之他給他的感覺非常不正經和不舒服,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跟這種人沒有任何關係。

  歐石南露出了燦爛無比的笑容,很明顯她被眼前這個鬼魅似的男人迷住了,喪失理智。皮埃爾非常沮喪,說到底女人都是這種見異思遷的動物,即使歐石南本身的氣質是那麼純潔,但當她遇到一個令她著迷的壞男人時她都會心動願意當他的──他實在不希望從自己口中吐出這個骯髒的字,但眼前帶給他的憤怒實在讓他不能自控──婊子?

  正當她親暱地牽著那個男人的手臂,二人高高興興地打算朝下個約會地點進發時,那個男人留意到縮在角落的他。皮埃爾大吃一驚,心臟快要停止轉動──當他跟他的眼神在空氣接觸時。那個男人朝他妖嬈的一笑,充滿了諷刺,那是看待失敗者傲慢笑容,充滿了滿滿的毒刺!當皮埃爾回過神來,他們的影子已經消失了,彷彿剛才的一幕只是他的幻想。但是……真是幻想嗎?

  後來他又再次見到那個男人,那大概是三個月後的事情了。當他飽受情傷、那段還未發芽就胎死腹中的感情折磨,他來到酒吧喝了幾杯。他以為自己從不會涉足這種地方,所以當他來到這個燈紅酒綠、瘋狂的地下遊樂場,他還是有些惶恐。

  他剛進來不久後那個男人就進來了,他的裝扮看起來跟之前看到的沒太大改動,但他的脖頸多了一條十字架的頸鏈,從他和酒吧的對話中他能猜測到那條手鏈是他的前女友歐石南送的,看來歐石南都已經無一倖免地進入了他的集郵冊。

  皮埃爾下意識坐向了吧台的最角落,他看到那個男人坐在最當眼的位置。那個男人身上散發的耀眼光芒彷彿會連同他都被牽連上,他還是比較喜歡黑暗的環境,令他很有被保護的私人安全感──當然同時為他帶來了危機,黑暗的地方總是容易藏著兇猛的野獸,他們虎視眈眈地盯緊獵物,等待一個機會上前把他吞得一條骨頭都不剩。他打了個冷顫,當他發現他注視著漢克斯時,那個男人都在注視著他,用那一雙好像全世界都玩弄在他手指尖般的傲氣又銳利的膺目。

  在他們雙目意外地交投的下一秒,漢克斯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留意到似的,走上前朝他友善地打招呼。

  「嗨,伙計,我是不是在哪裡看過你?我覺得你太面熟了點。」

  他再次下意識動了動身子,把身體向左傾去,儘量離他遠一點,他令他感覺到隨時有被吞下去的危險。

  對於對方完全不領情的態度,漢克斯聳聳肩,沒有介意。

  「好,你不願意說都沒關係,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你不需要擺出這副高傲的姿態,你以為我會無緣無故搭訕你嗎?」他笑得很是高興,把手臂放在他的肩膀上,很像一對親暱的好朋友。

  皮埃爾皺了皺眉,看了看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用另一隻手臂推開了他。

  「我好像不認識你。」

  漢克斯仍然不減笑容,「你似乎患有選擇性失憶症?我希望你早日痊癒,我的好兄弟皮埃爾。」

  他蹙緊了眉,明顯對話語中的「好兄弟」這個名詞既疑惑又不認同。

  「我不是你的好兄弟。」

  「當然是,不就是你把自己的女人推給了我嗎?那麼偉大的兄弟啊,我真感激你。」

  聽出來裡面帶著濃濃的諷刺,皮埃爾惱火地握緊了拳頭。

  漢克斯無所謂地說著,「歐石南確實是個不錯的女人,她比起我平日看到的那些化著濃妝、嬌柔造作的女人很不同,她的氣質很清純,那就是為什麼她能跟你這種孤癖的人相處得很好的原因吧。」他勾起了嘴角,「但可惜,她有著所有女人的共通點,也就是她最終得到跟她們一樣被我拋棄的結局的原因──她都是喜歡壞男人。壞的男人總比好的男人得到的女人更多,這是亙古不變的定律。女人終歸都是離不開這點,就好像她們縱使擺出一副如何高傲的姿態,最終還是屈服於愛情的石榴裙下,成為它的俘虜為它著迷,甚至甘之以飴至死不渝。」

  他自信地高舉著盛著威士忌的酒杯,把他遞到皮埃爾面前,示意要他跟自己乾杯。

  皮埃爾不屑地笑著,「所以像我這種『好男人』最好不要找什麼女朋友了?反正最好還不是被壞男人釣走了吧?所以會結婚的都是壞男人?好男人就永遠單身。」

  漢克斯似有預料他的反應般笑笑,他抿了一下酒杯的邊緣,看著裡面的液體,「那當然不一樣,你要記住一條定律──壞男人永遠不會有結婚的念頭,因為這樣會使他備受束縛,所有男人都不會喜歡自己的自由操縱在一個女人身上。但你似乎不明白這個道理?呃,皮埃爾小姐?」

  他的額頭立刻冒起了一條青筋,他的拳頭在顫抖,氣氛似乎一觸即發。

  「你別妄自為所有男人下定義,你算什麼?」他快氣瘋了,但還是保持一向對任何人都展露出來的紳士風度,壓低聲音道。

  漢克斯突然湊近了他的臉,眼看鼻子快要碰上他的,他又玩弄起他的耳朵起來,外人看還以為他們是一對。

  他對著他的面無表情的模樣說道,咬牙切齒,「你別太囂張了,石膏臉!你知道就是你這張冷若如霜的臉害多少可愛的女人傷心嗎?當然你不會介意,因為你對女人根本沒興趣,不,你對所有人和事物都沒興趣,你對這個世界沒興趣,你甚至對自己都沒興趣。我說得對不對?」

  他用手抬起了皮埃爾的下巴,對著那張終於被遷怒了的臉,露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氣勢,「嘿,別太生氣,兄弟。我根本沒有說錯對不對?皮埃爾是個可憐的傢伙,沒有家人沒有情人沒有朋友,他只剩自己一個人,但誰又能為他的存在而作證呢?他誕生在這個世界,他不認識任何人,每個人看到的只是他扮演的一個名字叫作『皮埃爾』的儒雅斯文的男人面具。沒有人看過真正的你,沒有人真正的走進你的內心。其實你的內心是很孤獨吧,但又如何呢?誰都不認識你,他們甚至不知道有『你』的存在。但這一切都是你自討苦吃,不能怪人,你心裡就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在皮埃爾的死命掙扎下,他終於放開了死死鉗住他下巴的手,讓他的頸項可以靈活活動。

  那個看起來很軟弱的蒼白男人怒瞪著他,他的血色終於變得透紅一點了。

  正在漢克斯暗中像得了勝利的一杖般露出得意的笑容,一個拳頭猝不及防向他揮來。

  然後,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的開始。

  根據酒吧裡的目擊證人描述,當時拳頭攻擊在眾人的眼中揮來揮去,腿腳更是用力過猛地互踢對方的下腹。看來這場戰爭只有直到一方受不住而累下來才會停止,所以體力較弱的皮埃爾終於因為頭部承受了狠狠的一記而昏厥過去,漢克斯才總算停下來動作,離開了原本趴在他身上的身體,他沒有說什麼就離開了,其他人當然馬上給這個頭破血流的可憐傢伙送到醫院去──他們看起來非常習慣這個情形,因為在這些混亂的地下娛樂場所,尤其是經常發生犯罪而被警察不時巡查的地方,發生這種事根本完全不奇怪。在那裡工作的酒保經常看到有醉漢被仇人找上門,他的頭更被對方用啤酒樽打破了,送院後證實不治。所以皮埃爾比較幸運,好在漢克斯並沒有真的出動蠻力打他──他只是不爽他的態度要教訓一下他而已。他只是住了兩個月就出院了。

  兩個月的時間對他來說恍若隔世,他覺得自己好像從重視追求知識真理的古希臘時代走到重視邏輯科學驗證的啟蒙現代,事物彷若經過了變遷一樣令他感到非常陌生。

  首先當他回到學校時發現已經沒有了人,直到他找到了大堂的負責人。他告訴他畢業典禮早在一個月前已經舉行了,現在正值暑假,沒有人會再來上課。

  上帝真的跟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他正是今屆的畢業生。

  他似乎又要啟動他的固定模式開始質問上帝──為什麼呢?為什麼他躺在醫院的時間沒有人告訴他?因為他沒有朋友嗎?老師沒有發現他的失蹤嗎?他知道自己沒有家人,他認識的人少得可憐,甚至沒有人關心他──除了歐石南,不過聽說她自從被漢克斯拋棄之後就突然從這個城市消失了,天知道他到底是轉學移民了還是獨自一人走到哪個大海的深處,總之她就是不見了,人間蒸發了。但至少她還是有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她的家人曾經四處貼尋人啟示要找回她,當然後來沒有下文了。而他呢?沒有人發現他住院了嗎?沒有人發現他曾經消失過兩個月嗎?那到底有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呢?漢克斯知道嗎?他現在又在哪裡呢?不,不應該想他,怎麼突然想起他了?他應該曾經是自己情敵,而現在當然是仇人,他已經沒有見他的必要了。

  吸收了上次的教訓,皮埃爾不敢再踏足酒吧這些危險地方的半步,在遠處看到都要繞路走。因為他害怕下一秒會看到一個使他毛骨悚然的身影從裡面走出來,剛好看到他。漢克斯全身都散發著囂張跋扈的氣燄,就好像一個黑幫裡面的年輕頭兒一樣,他有頭腦有才幹,他天生就適合在這個骯髒的圈子裡混。他跟他是完全不同的,皮埃爾覺得自己應該屬於生存在一個玻璃做的世界,一個非常精緻只適合一個人居住的小宇宙,但由於它是玻璃做的美好世界所以很容易引起他人的妒忌而把它敲碎。他為自己的世界外還有著數不盡的外人而感到不耐煩和厭倦。他希望整個宇宙整個世界整個社會中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不然相反都可以,他希望這個宇宙這個世界這個社會什麼人都有,但唯獨沒有他。

  他跟這個世界合不來,他跟所有人都合不來。他這樣想。

  有時候他會懷疑自己有沒有存在過。

  之後皮埃爾利用母親最後的積蓄租了一所公寓。他白天到咖啡店上班,晚上在房間裡閱讀、寫日記,每日如是。他什麼都不去,只留在這兩個地方。他對外面的花花世界沒興趣,他只鍾愛於留在這個一人空間,在過於安靜的環境裡一邊聽著掛鐘的秒針轉動聲音,一邊翻著日記本。時間久了,他都逐漸忘記了在這個房間以外還存在著一個多人世界的事實,他甚至開始潛移默化,認為外面的世界不曾存在,這個世界只剩下這個只有他一人居住的房間。他的生活會好像流水帳般過去,直到死亡的到來。

  這一晚他卻睡不去了,因為他再次想起自己遙遠的過去,他還記得那個隱約的影子,那個身材窈窕、性格溫和的女人。她欺騙了他,她辜負了他的感情。她消失了,他都彷彿要從這個城市裡消失一樣。

  他無數次躺在床上思考自己的生命有何意義,但想了好久都沒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但又有誰能保證生命一定是有意義的呢?事實上在世間有很多事情做了都找不到意義,我們每天上學上班,直到在適當的時候結婚生子,到最後退休安享晚年。大部分人都過著這種生活,但誰能替這些生活給予一個非做不可的理由,讓我們都曉得它們是有意義的?

  皮埃爾認為自己已經脫離了這條「生活方程式」,他並不認為自己會結婚生子,因為他實在沒興趣找另一個人去分享他的生活。這樣到底有何意義?為了適應這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他就隨便去找個條件不錯的女人結婚,跟著生兒育女享受下半生?他敢肯定沒有一個女人能容忍他冷淡消極的生活態度,因為他毫無生活情趣,不會送花送戒指、哪天來個驚喜的燭光晚餐什麼的去哄他的妻子。他甚至不屑去做這些白痴舉動,他只要繼續這樣一個人生活下去就好了不是嗎?這樣都沒什麼不好,他都有足夠的個人空間去幻想天馬行空而不會忽略身邊的人。沒有人會為此而怪責他,因為根本沒有人認識他。

  這個晚上他早早躺在床上,卻沒有睡去。他在睡前想了很多,除了回憶過去都包括了將來。他想不到自己老了後要怎樣生活下去,他最好趁著年輕多幹幾份工作,多儲蓄點錢,因為很可能那時候他並不會像其他人一樣有兒女和孫兒來養活他。他不想依靠社會保濟金過活,所以他現在就要馬上為未來可能會發生的糟糕情況做好打算。

  他在思慮重重中入睡了。

  他看到一絲曙光在眼皮深處向他透射過來,他一開始以為是幻覺,後來就發現它真實得如同現實一樣。

  皮埃爾醒來時發覺自己睡在路中心,四處都是人來人往的景象,但他們似乎都很合拍地躲開了他躺著的地方。

  當他坐直起身,他發現自己睡在一個渠道蓋上。他一臉茫然又驚訝地像被電中似的彈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埃。他環顧四周,似乎一切都沒有變,該有的風景仍然存在,人們看起來都很正常,他們摩肩接踵、熙來攘往,但活像誰都沒有留意到他。皮埃爾有一剎那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只是自己的靈魂仍然存在於世上而已,但他繼續茫然地走,又覺得這一切是如此正常。對於什麼都要問『為什麼』的他,這一切都不需要解答,而他本人又低調得像透明人,其他人發覺不到他都是理所當然的。

  他走在街上,但沒有一個人留意他,彷彿他是空氣。他不介意,他比較迷茫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地方,他分不清自己身處於夢境還是現實,如果這個真的只是一個夢,那它實在太真實了。

  他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著。他走了一會兒又暫停了腳步,他決定先去自己的家一趟。這裡既然是他所熟悉的街道,他自然有辦法憑著以往的記憶回家。

  他再次邁開了腳步。直到回到他那個已經好久沒有好好收拾過的住處,他才鬆了一口氣。即使只是個夢境,他都不再害怕了,畢竟這裡跟現實沒兩樣,他繼續做他自己就行了。

  因為時差關係(在現實裡他睡著的時間是凌晨,在這裡卻是早上),他忽然覺得睏意交加,所以他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直到晚上醒來,皮埃爾穿起了外套,他出門去了。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外出,但他心底裡有股聲音在驅促他,他是時候要出門了,他應該要好好看看這世界的。

  他在街上遊蕩,他認識這裡的所有景物,但似乎沒有人認識他。

  他隱約覺得這裡跟他原來的地方不一樣,但他說不出來。

  帶著那種不明不白的怪異感,他開始涉足了酒吧。連他都很訝異自己為什麼總是在心煩又迷茫的時候就會選擇到這個地方,彷彿這個世界沒有他該身處的地方。

  或許,他在潛意識想著來這裡遇見一個他感興趣的人……

  幾分鐘後,皮埃爾很快便坐在吧桌上。他一邊啜飲著剛剛酒保給他送來的含微量酒精的飲料,一邊假裝興致盎然地盯著舞池裡的男男女女。他們醉醺醺地在燈紅酒綠的光線下隨意扭動舞姿,隨心所欲得像隻沒有壓力的小鳥在空中飛翔,高聲地歌頌著主耶穌的偉大,為人類的文明歡呼。他們是雀躍的上帝子民,他們是受到陽光感染的花草,他們是快樂無比的孩子。

  舞池中央,有一抹灼眼耀目的身影炙熱了皮埃爾的眼睛。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他身上──漢克斯還是穿著以前的黑色皮衣和皮褲,他自由瀟灑的舞姿吸引了不少雌性的青睞和尖叫,他靈活地穿梭在不同女士的身旁,又輕輕的擦身而過像個孤獨的浪子般傷透了她們的心,他用他靈巧的舞步和活躍的眼神安慰她們,他的笑容仿似妙藥般安撫了她們躁動而逼不及待地想獻身的心。皮埃爾想這是他慣性的騙人技倆,很少有女性能抗拒他的邀請,包括歐石南。他風趣幽默的性格也令他在同性之間相處良好、如魚得水,他想,除了他本人外,漢克斯應該從來沒有在人際關係上失手,而自己卻偏偏深深的又妒忌著這個受人歡迎的傢伙,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問題呢?皮埃爾自嘲地想。

  很快,漢克斯的影子離他越來越近。原來這傢伙很早就發現了他悶聲不響地坐在角落,所以大笑著向他走來。

  漢克斯對後面拍著他肩膀搭訕的朋友說了幾句,那些人就解散了走進舞池,而他則走近了皮埃爾。

  皮埃爾忽然有種錯覺,當他每走一步時,他嘴角揚起的笑容就更深了。那到底是善意的問好還是惡意的嘲笑?他不能揣測。

  「歡迎來到美好世界。」令他訝異的是,他千想萬想漢克斯會說出的一百句問候他的方式,當中有友善的有惡劣的,但他沒猜到竟然是這句令他迷惑不己。漢克斯燦爛地笑著,「親愛的皮埃爾‧石膏臉先生,你願不願意跟著我走一趟?」

  皮埃爾覺得自己陷入一片迷糊──這傢伙到底他媽的是不是吃錯藥了?我在友善地向自己打招呼?還有什麼世界,美好世界?

  漢克斯向他伸出手。他滿臉笑容,像在等待他的回應。他像個翩翩的君子,等待公主的恩許,然後在她的纖纖小手上印上一吻。

  時間彷彿停頓了,隔了整個世紀之久,皮埃爾才悻悻地搭上他的手,但很快就放開了,他害怕漢克斯真的會吻上他的手。畢竟在夢境裡什麼都有可能,說不定這個漢克斯跟在現實中的那個正好相反,他面前的這個人對他友善多了,但這不代表他就放下戒備,他還是得提防這個陰險的傢伙可能趁著他分神就給他來個重重的一踹,好報回上次的仇。

  漢克斯滿意地笑了,坐在他旁邊的吧桌,熟稔地跟酒保要了杯同樣的飲料,然後親切地問他:「說說吧,老朋友,你怎麼會來這裡?你有苦惱嗎?」

  皮埃爾皺起眉頭,掃視了他一眼,古怪地看著他。先不說對方口中的「老朋友」使他非常敏感,他在思索中所謂的苦惱是什麼意思,對方在諷刺自己嗎?他是在刺中他的傷口嗎?有關那個美麗的女人,曾經被他輕輕鬆鬆地搶走的女人。

  「我唯一的苦惱就是你。」他恨恨地說著。

  「哦……」對方拉長了語調,饒有興趣地看著你,「那你希望怎樣解決呢?難不成要我消失?那恐怕這樣會讓所有女性傷心欲絕,輕則流淚滿臉重則自我了斷啊。」

  「你──」這個厚臉皮的傢伙!皮埃爾死死地盯著他,但同時懊惱自己不善辭令的性格使他在漢克斯面前完全沒輒了,讓他牽著自己鼻子走。

  他氣鼓鼓地別過臉去,氣紅了的臉蛋使漢克斯不禁發笑。

  皮埃爾決定不搭理他了,他開始後悔來到這個跟自己格格不入的鬼地方,他媽的為什麼要自找苦吃?這個世界真的是美好嗎?那他為什麼老是要用「為什麼」來為難自己?還是只有對他一人是不美好的?這個世界似乎沒有給他什麼美好的事情:父母喪生、情人被搶、學業失敗,還有零社交性。他一點都不覺得這個世界是美好的。

  漢克斯看了他一會兒,輕聲嘆氣。當皮埃爾有些訝異地聽著他無力的嘆氣聲時,他又回復了精神,對著他大喊:「來,我帶你尋找美好,尋找快樂,來吧!」

  說罷,他就離開了。皮埃爾一片迷惑的,但還是聽話地跟上去了。

  如果這個夢真的能帶給他美好的話,那麼待在這傢伙身邊都不算壞。

  他們兩人走在大街上,人們仍然來往匆匆,但他很快發現了不同。漢克斯彷彿是個天生會發亮的金子似的,但人們路經過他身邊,他們都會對他微笑打招呼。皮埃爾訝異極了。

  幾乎每一個人都有跟漢克斯問好,這傢伙的人緣竟然好得這個地步,還是這個夢境世界本來就這麼奇特?

  漢克斯忙著跟每一個人打招呼,好不容易他們轉入拐角,皮埃爾才有機會問:「你認識他們嗎?為什麼他們都跟你說話?」

  「不,我大多都不認識。」

  「什麼?那為什麼他們會跟你打招呼?」

  「因為他們奉行了禮貌法則。」

  「禮貌法則?那又是什麼鬼?」

  漢克斯自信地一揚眉,「這是每個快樂的人都擁有的特性。你就不曾試過跟你不認識的鄰居問好嗎?你有試過對他們說聲『早安』嗎?」

  「沒有。」他蹙眉,「那有什麼必要嗎?我們本來就不認識的,說了聲早安就會突然親切起來嗎?那又有什麼作用?」

  漢克斯沒有發表意見,只是說了句:「跟我來。」

  他帶自己到了一所咖啡店。其實皮埃爾曾經來過這裡,因為這裡就是他在現實世界裡工作的咖啡店。每當到了工作的休息時間,他都安心地坐下來,叫了一杯黑咖啡,對著手中一張他隨意寫的稿紙發呆、陷入思索,脫離了現實世界。他總是對身邊工作的同事和熟客不聞不問,我行我素獨來獨往,只在工作時間裡跟他們說話,當工作完畢後,他就會不管這裡的一切趕回家繼續自我封閉的生活。

  他不明白漢克斯帶他來這裡的用意。他看著對方熟稔地象徵式叫一了杯卡布奇諾,當他正準備叫一杯黑咖啡時,漢克斯阻止了他:「兩杯卡布奇諾,謝謝。」

  待侍應走開後,皮埃爾惡狠狠地瞪著他,漢克斯一臉無所謂地說:「拜托,你偶爾就不能轉個口味嗎?經常喝黑咖啡你就不怕苦了舌頭?」

  「我的人生已經那麼苦了,都不差著那一丁點苦。」皮埃爾別過臉,望著窗外。

  漢克斯再次嘆氣──第三次了。「你就不能樂觀點?皮埃爾,我發現你的人生單調得可憐,每天就是一個人上班下班吃飯洗澡睡覺,都不會外出做一些活躍的事情,這顯得你完全沒有人情味可言。對了,你認得剛才那個侍應是誰嗎?」

  皮埃爾怪異地望著他,又回頭看了一下那個四處走的侍應,「我怎麼會認識他?他不是上夜班的嗎?我是上日班的。」

  「救命,我的上帝。」漢克斯發出悲鳴,「但他都是你的同事啊,你連自己的工作伙伴都不認識,你到底有多無知才能無視身邊的一切?呃?」

  「你別擺出一副頭頭是道的模樣教訓我。」皮埃爾不滿地嚷嚷,「你又有什麼資格干涉我的生活自由?」

  「我是在打救你,笨蛋。」漢克斯搖搖頭,「你就沒發覺你現在身處的地方跟你的現實世界有什麼不同?」

  皮埃爾環顧四周,他當然發現了,這一點都不困難。從剛才人們對漢克斯的表現來看,這裡的人似乎都很快樂,甚至不吝嗇地對別人展現燦爛的笑容。還有那個剛才給他們下單的侍應,其實他並不是完全不認識他。他知道他的名字叫山姆,他通常是負責晚上的工作,但他的性格跟皮埃爾不一樣,他比較健談,擅長向身邊的人發表自己意見。但同時跟漢克斯不一樣的是,他說話沒什麼規律和邏輯,經常語無倫次,而且多次抱怨著自己的工資和工作時間太長,令身邊的人不厭其煩地想塞著他滔滔不絕的嘴。這種人當然跟一聲不吭的皮埃爾沒有交集,而他都知道山姆需要的不是旁人給他的建議,而是專心地聽他發洩心中的苦悶。所以通常在山姆大吐苦水時,皮埃爾只是敷衍地用「嗯」來回答。

  不過說來奇怪,皮埃爾發現了這裡的山姆感覺上變了。山姆的笑容多了,他面對客人的笑容很真誠,一點都不像是裝出來的虛假,他是真的發自內心地展開笑容。

  皮埃爾驚訝地盯著那個開心得快飛上天的山姆,漢克斯知道他明白了,一目了然地笑著:「你知道為什麼嗎?這裡的人都沒有煩惱和痛苦,他們有的是快樂和笑容,他們毫不吝嗇地向別人展現他們最內心的高興,他們希望把這份雀躍分享給每個人。」

  皮埃爾覺得很驚奇,活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新奇。他沒想到曾經為金錢為社交而飽受折磨和經常杞人憂天的山姆,有一天竟然成為了快樂的天使,向顧客露出這樣喜悅的笑容。

  他把目光轉向一臉自信的漢克斯,看著對方帥氣地放下了翹起的二郎腿,向他風情萬種地放著迷死女性的電眼,即管對方不是異性。「你想知道是怎樣做到的嗎?」

  「怎麼樣?」現在的皮埃爾就像個飢渴已久的旅人,突然在沙漠中發現了綠洲。

  「秘訣只有兩個字。生活在這裡的人民都是用這兩個字奉行他們的快樂法則、笑容法則、禮貌法則的,這個都是生活在『美好世界』的唯一一點生存資格,所有具負能量、對人們帶來的消極情緒、絕望的東西,一律被禁止進入。皮埃爾,如果你希望能永永遠遠地生活在美好世界,你就得聽我說。」他吸了口氣,繼續說,「那就是──遺忘。」

  「遺忘?」他不明所以。

  漢克斯望著窗外,在商業大街上一個巨大的露天電視上映照著一張笑臉,那是一張讓人神魂顛倒的笑臉。電視上的歐石南笑容甜美、漂亮可人,她手拿著麥克風,專業地向鏡頭外的觀眾報道著一宗有關海嘯直卷東南亞貧窮國家的消息。這時候,大街上所有人都用手擋著眼睛,雖然電視上直播著人們努力抵抗海浪最終還是被它們卷走導致無家可歸、死傷過百的場景,但他們的笑臉仍舊保留。

  這時候,滿載著樂觀笑容的歐石南用她獨特的聲線說著:「那些不幸的人們啊,請你們不要悲傷,因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們失去了家園,但沒有失去理想;你們失去了家人,但沒有失去笑容。請你們忘記你們之前遇到的所有災難,忘記那些不能挽救的生命,當你能徹徹底底地對過去做出割捨,你們就會得到永恆的快樂,幸福就出現在你眼前。請你忘記吧,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兒,或者嘗試將它們變成好事,換一個角度,你所看到的事物就會不一樣。忘記痛苦,希望就會來臨。」

  漢克斯閉上眼睛,一秒後又睜開,「皮埃爾,忘記吧。忘記歐石南、忘記你的父母、忘記你的校園、忘記你的所有不幸,這樣快樂和希望就會來臨在你身邊。」

  「忘記?忘記他們?我怎麼能忘記?雖然他們帶給我無盡的痛苦,但他們也曾經帶給我很多不能磨滅的美好回憶。」皮埃爾痛苦地閉上雙眼,他想起了父母曾經教會他寫字的場面,還有與歐石南說說笑笑地談天說地的畫面。他,又怎麼能忘記?

  「不,你行的。只要你善用吸引力法則,催眠自己就行了,在夢境裡意識是很薄弱的,你一定做到,只要你平心靜氣,快樂地生活,不再管過去的事,甚至忘記你原本是個怎麼樣的人,這樣你就會重獲新生。」

  皮埃爾努力地把自己投入到另一個人物裡,一個活潑生動的影子,沒有煩惱,對生活的一切社交應用自如,他的人生就該是一帆風順。他微笑著:「我想我能做到。」

  漢克斯也笑著:「這樣你還要回去嗎?那個悲劇的現實世界?」

  「不了,那裡已經沒東西讓我留戀。請讓我繼續留在這裡吧,我希望永遠生活在快樂世界裡。」皮埃爾仿似陷入了他妄想出來的世界,但無論如何,他很快樂,因為他開始綻放出笑容,而且彎起的角度越來越大,他已經到達了幸福的彼岸。

  漢克斯將身體仰前,在他臉上印上一個深深的吻,然後狡猾地咬著他的耳朵,說:「歡迎你加入美好世界,我的小甜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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