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兩點,查理斯趁著湯姆睡覺的時間,溜到了他的私人辦公室。那裡的辦公桌上充斥著各種文件凌亂地交疊在一起,但他的注意力不在這裡。

  他四處張望了一陣子,從自己身穿的白色袍裡掏出鎖匙,插進了最底層抽屜裡,黑暗中的狹小空間裡安放著一本已經用得發黃的筆記。查理斯凝視了一會兒,跟著他就拿出了筆記本,他趕快掃落在辦公桌上擺放著的各種實驗用的文件,然後安心地坐下來,靜心而專心地記述著今天發生的一切。

  這是查理斯的習慣,他每天都起碼要寫上一頁。但別誤會,這本不是日記,更準確地說,他是一本查理斯私密的觀察筆記,而內容並不是寫他,是寫他的侄子湯姆。

  湯姆昨天才剛過了他的二十五歲生日,查理斯記得自己買了他最愛的奶駱蛋糕給他慶祝,反而讓湯姆怪異地嘲笑他還當自己是小朋友似的買蛋糕。查理斯只是尷尬地笑笑。

  他都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為了什麼,或許只是為了彌補湯姆曾經失去的快樂童年。他知道自己身為湯姆的叔叔,他難辭其咎,他害了湯姆失去了很多小朋友應有的快樂回憶,而湯姆從小就是個不幸的孩子。

  查理斯的雙親很早就逝世了,他這一生大半都是跟隨著比他大兩年的哥哥克拉曼渡過。直到克拉曼娶了美麗的妻子莎拉後,他們就分開居住了。但一直而來,查理斯都是孤單一個人住在一間公寓裡,他沒有娶妻子,後來他才接收了克拉曼的兒子湯姆,兩叔侄相依為命,直到今天。

  在二十年前,克拉曼遭遇意外的死神,早晨被他的傭人發現,他突然在自己的睡房裡猝死。莎拉簡直崩潰,聽說她得知丈夫的死訊後,她接連三天不吃不喝,像個活死人似的沒有反應,哭了又睡,睡醒又哭。年幼而對這一切還一無所知的湯姆則交給了家裡的傭人照顧。

  查理斯當初得悉這個噩耗後也很驚訝,他沒想到自己的哥哥在他的事業高峰期就這樣去世了,他當然也傷心了好久,後來他不禁為嫂子和侄子擔心,也把一些生活費寄給他們可憐的一家,但莎拉沒有收下,又重新寄回給他。她說希望靠自己來支撐這個支離破碎的家。

  查理斯總算安心下來,他以為莎拉要擔當起克拉曼的工作,重新振作面對生活。但他等到的只是莎拉在一個下雨天穿著雨衣突然造訪,她全身已經被悲傷弄得遍體鱗傷,看出來她的精神已經非常危險,瀕臨在崩潰的邊緣。或許,她早已經崩潰了,查理斯最後一次看到她,她的表情就像沒有表情一樣的空洞,滿臉寫著絕望,還有一種近乎赴死的決絕。

  查理斯正想問她,莎拉卻利索地把五歲的男孩湯姆抱在他面前,她的語調得冷靜得嚇人:「查理斯,我不需要你接濟我的錢,我只需要你好好照顧湯姆,直到他成為大人。」

  湯姆睜著一雙無知又純潔的眼睛,就像一個誤墮人間的小天使般可愛。查理斯不明白莎拉為什麼可以忍心把她的親生兒子交給別人,而自己卻像被解放似的小鳥飛得不見蹤影。在查理斯答應她的要求之後,莎拉像是鬆了口氣向他道謝和道別,之後查理斯就沒有再見過她了,至今她還是城市中失蹤人口的一分子。

  在她離開後不久,查理斯繼續不放棄地打聽克拉曼一家,他才得知在克拉曼去世後,他們一家就陷入了重重的困難,好像從天堂被打進了地獄。莎拉得了嚴重的憂鬱症,她甚至無法自理,就別說是照顧湯姆了。家裡沒有人工作,在長期欠薪下傭人也揮袖離去,全家就只剩下淪為情緒病病人的莎拉和年少無知的湯姆。他突然覺得,或許莎拉那時候作的決定是最正確的選擇,在走投無路下他帶著兒子投靠唯一的小叔,而自己為了不拖累其他人的情況下離開,但沒有人知道她到哪兒。

  最初查理斯很後悔接收了湯姆,因為他一點照顧孩子的天賦都沒有,而且很大程度上湯姆的存在只有妨礙他的工作。他的工作雖然長時間的專注,而湯姆的哭鬧聲實在非常干擾。他有想過學他的哥哥去請傭人,但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哪有錢去請傭人。他所有的錢都投放在做實驗和研究中,他不像克拉曼,他的哥哥是個科學家,他的發明得到專利後便能賺到一大筆錢。而查理斯並不是走這條路,他只是做一些很簡單的小實驗,而且都賺不了很多錢,他幾乎是靠著社會救濟金生活。

  雖然在現今社會這個世界的所有一切都能依靠科學解釋,而哲學、宗教已經逐漸隨著時代演進而息微。但查理斯還是投入其中不能自拔,他曾經想過很多人都想過的問題,他會思索宇宙起源,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但當時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很想知道,他知道得到這個答案後將會顛覆所有人的世界觀,這莫過於在唯物論和唯心論之爭得到了一個突破口,它將成為了任何一方的勝利證明,它會成為世界終點的一個答案,一個永恆的真理。

  他當時只是看了一本有關先驗和後驗的推測書。先驗,人天生就擁有各種適應世界的能力,嬰兒能學懂語言並不是因為別人教會他,而是因為人天生擁有吸收知識並將它化為能力的天賦。後驗則是相反,它推祟人一出生就是一張白紙,他是無,它是透過身處的環境來吸收經驗和知識。兩者似乎會產生矛盾,而在好久之前它確實經起一番哲學的辯論,但後來這點被康德的理論所推翻了,他的理論兼容了兩者,並提出了超驗這個概念,提醒人們吸收的知識並不是世界的所有,我們的世界是透過感官得知,誰能肯定在感官以外無法被感知的世界是不存在的?

  查理斯是個瘋子,他是個失敗的瘋子,他所有的實驗都因為只側重於思考過程而不著重實行而失敗。克拉曼是個成功的研究者,但可憐是有能之士都活得不久,很快就在輝煌的成功之路下埋下了他的墓碑。

  湯姆有一個失敗而黑暗的童年,那不只是因為他的父親突然猝死,而母親又狠心扔下他而去,在五歲之前他曾經擁有很多快樂的回憶。

  他很記得父親曾經帶著他四處去,而母親總是做他最愛的奶駱蛋糕。這段在當時的他看來是無比平凡的日子後來就被克拉曼的突然死亡打破了。

  查理斯繼續翻查著筆記,確實他沒有任何人用過的痕跡才放下心。

  他還是很害怕它被世外的人看見。尤其是湯姆。

  他撫著筆記表面因為被用過很多次而產生的摺皺,回憶著那段黑暗的日子。

  他曾經是個罪人,但不知道現在改過能不能被上主原諒。雖然他的「改過」還是帶著一個發自自身的私心理由。

  『上帝啊,在無數個晚上我坐在這裡,抱著這本記載我人生裡所有污點和骯髒的筆記本。我不知道自己怎樣做才算正確,我只是想完成一個他人生裡最重要的實驗,一個看起來非常不人道的實驗,但它的成功對自己非常重要。我知道自己難以被任何人理解和原諒。但我還是貪心地希望能得到克拉曼的原諒,還有莎拉,最重要是湯姆。作為一個研究者,他沒有得到被實驗者的允許就擅長為他做決定。你說,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查理斯抱著他的筆記睡著了。

  在如此寧靜和平和的晚上,他像是放下了身上所有包袱,安詳地沉睡。

  這麼快就已經二十年了,或許他應該停止他所有的研究,好好帶著湯姆四處去,放下那個可恥的秘密實驗,放下所有努力至今的成果,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地從心而發,做他現在最想做的事。

  他想真心實意對湯姆好,這是他唯一希望做到的事。


  對於五歲的湯姆來說,最痛苦的事不是父親的離去,而是現在身處於如同地獄牢籠的家。

  「家」?那個惡魔如是說著,但他並不認為這個惡魔對自己所做的行為是對於自己哥哥的兒子所做的。

  但湯姆並沒有恨他,在五歲的孩子心理中,並沒有真正的恨,只有無窮無盡的恐懼和害怕自己做錯事而激怒大人的慌張。而長大後的他都沒有這個機會去恨這個惡魔了,因為那個盛載著現在的記憶成長的自己已經不存在了。

  當湯姆進入他人生中第一場小學入學面試時,那位老師感到很驚訝,應該說從第一眼就感到很奇怪。

  一個失去了父母的男孩和他的叔叔,一對怪異的組合。

  查理斯沒有感情的空洞眼神,還有湯姆異常瘦削的身體。

  他們的衣服很破舊,看起來已經好久都沒有換過了。

  他很疑惑,因為他從教育那麼多年,沒看過如此奇怪的兩叔侄。

  大人不修邊幅,鬍子長得像個深山野人,當然是有點誇張,但那種給人像乞丐般感覺是沒錯。

  小孩瘦得皮包骨似的,細看之下,發現裡面竟然有好多條被鞭打過的紫紅痕跡。

  他被嚇倒了,連忙問查理斯那是什麼回事。查理斯看了看可憐的湯姆,再看了看他。

  查理斯沒有回答他,但他能清楚可見,眼前這個恐怖的男人,不,那不是正常人的眼神,那是一隻野獸看到獵物的得意笑容,那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嘴角弧度。

  他馬上被嚇得後退,他的椅子被他的大動作弄得摔在地上,而他也跟著狼狽地跌坐在地上,好像現在不正常的人是他似的。

  他第一時間衝出了辦公室,他要馬上告訴校長這件事,那個小孩太不正常了,應該是被他那變態的叔叔虐打而成的。那個小孩的眼神就像他叔叔一樣空洞得可怕,他沒有任何人類的感情,或許曾經有,而現在就跟他叔叔沒兩樣。

  一跑出來,他又開始後悔了,剛才就應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湯姆抱出來,誰曉得他不在的情況,那個恐怖的叔叔會如何虐待他。報警還是跟著再做也不遲,但湯姆是一個重要的證人兼受害者,他必須確保他要逃過他叔叔的魔掌。

  想到這點,他又趕回去辦公室,他鼓起勇氣重新打開門,但裡面已經空無一人。

  而後來,聽說這一件事造成他一直做老師的陰影。慢慢地,他都沒有再做了,他只希望上帝別責怪他的魯莽,他同時希望那個小孩確實能活到長大為止,或者在中途他已經被其他人所救了,彷彿這樣想他才能洗清自己的內疚。

  自從那次面試失敗後,查理斯沒有讓湯姆再去入學了,一方面他不想讓這個實驗因為別人而被逼暫停,另一方面他都認為湯姆作為被實驗者沒必要讀書上學,如果他真的想學習的話,他會教他的,但他不想讓湯姆覺得他突然對他的態度變好了,所以當他想教導湯姆一些生活知識時,他都會惡狠狠地用鞭子打他,打得他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為止。這樣的話他都會把這些知識更好地吸收進腦袋裡。

  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時開始變得那麼不解人性,對於湯姆近乎瘋狂的惡劣態度,好像不好好虐待他一番就無法平服心中的狂躁。他住在一所公寓裡,他經常讓湯姆去負責打掃、洗衣服,一切他能造到的事,而自己只需要負責呆在自己的研究室裡寫字就好。

  當他寫得不順意時,就會拿湯姆出氣,拿著鞭子狠狠地打他發洩。那時候湯姆都會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像一條乞討同情的流浪狗。最初或許還有本能的反抗,後來就沒有了,可能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做徒勞無功,只會更氣他的惡魔叔叔,所以他只好在心中祈禱他的叔叔快點息怒吧,讓他的痛苦時間可以減短一些。

  直到湯姆十三歲了,他跟五歲的模樣已經是判若兩人。

  湯姆已經好久沒有笑過了,從什麼時候笑容已經從他臉上消失了?可能是在他父親離去的那一天,可能是在他母親拋棄那一天,可能是在他住在叔叔家的第一天,可能是在一次他叔叔喝醉了用鞭子打他的那一天,可能是嚇跑了那個面試老師的那一天。

  他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年幼的湯姆一直這樣質問過自己。每天每日,每分每時,每刻每秒,他都感到度日如年,他覺得自己可能永遠都逃不出這所公寓,他的叔叔每天都留在他的房間裡,時時刻刻都監視著他。他覺得肚子餓,他叔叔會把一些狗食扔在地上,讓他用舌頭夾起來吃,然後大聲嘲笑他的行為根本不是人。他覺得自己身上很髒,他叔叔會讓他用冷水洗澡,而且每次洗都不能超過十分鐘,不然他就會以自己在浪費水為由對他又一番凌虐。

  他漸漸失去言語的能力,他開始覺得自己根本不存在這個世界,他根本不參與這個外在世界,更準確是,他是查理斯的玩具,他想湯姆走他就走給他看,他想湯姆跪著他就會跪到明天早上。

  他不說話,查理斯都是個悶騷的怪人。湯姆從未聽過家裡的電話會響,好像查理斯都一樣不參與這個世界。他們居住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公寓。

  湯姆每次被打得滿身傷痕的時候,他會趴在地上喘息,仰望著那個打累了回去房間繼續瘋狂工作的查理斯。除了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壓逼他以及滿佈的絕望感外,他覺得這個工作的影子似曾相識,在他未懂事時,他曾經無數次見過這個畫面。克拉曼和查理斯都是工作狂人,他們都熱愛研究,只是克拉曼集中喜歡研究物質以下的事物,而查理斯就是物質以上的理念世界。在哲學歷史上,他們相當於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柏拉圖的哲學理念都是圍繞著「理型世界」,而亞里斯多德就是物質世界,所以他們分別向哲學和科學的探索方向發展。

  所以你問湯姆到底恨不恨這個有事無事都打他一頓的叔叔?他自己都答不出來。因為在他所接觸的世界裡,似乎只有不聽話的挨訓,還有似乎永遠都不到盡頭的黑暗,他根本不曉得所謂的黎明日子到底是什麼,好像打從他一出生的意義就是不論做什麼事都會被大人責罰。當一個人只體驗過黑暗,他就永遠都不會渴望光明,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光明到底是什麼。

  對現在的他來說,他只會希望他的叔叔永遠不會生氣,不會打他,這就是對他最好的禮物。

  而十五歲的這一年,就是湯姆人生裡的一個重大的輾轉點。


  ……
  查理斯聽到一陣敲門聲,他馬上甦醒過來,等他回應後,他看到湯姆一臉不好意思地把夜宵送進來了。

  「你還沒睡?」他問,同時把筆記本藏在身後。

  湯姆笑著,「其實我也睡不著,所以就弄了一點夜宵,想跟叔叔一起吃。」

  查理斯看著他送來的點心,抓住一塊往嘴裡送,漫不經心地道,「吃完就去吃睡吧,年輕人雖然身體好,但經常晚睡還是對身體不好的。」

  湯姆看著桌子上的文件,「叔叔你也是,你應該要好好注意身體。我已經不止一次看到你又挨夜了,研究真的那麼重要嗎?你在研究什麼?」他好奇地問。

  此時的湯姆精神奕奕,紅髮棕眼乾淨整齊,眼睛和臉蛋都是那麼純潔開朗,一點都沒有當年被打得半死差點要送到醫院的慘狀。

  但查理斯還是不好受,雖然他知道這一切的真相,但知道真相的代價就是獲得比當事人更重的痛苦。現在這種鋪天蓋地的報應終於要應驗了,他覺得自己當年是多麼不可理喻,簡直是毀滅靈魂的殺手。還好,現在湯姆還是好好的,他才有一點點的釋然。

  「好了,我不阻礙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打擾你工作。」湯姆見查理斯良久沒有回答,就識相地打算離開。

  「湯姆。」他叫住了他。

  「什麼?」

  「你就……一點都不恨我?」查理斯覺得問出這句需要很大的勇氣,他咬牙切齒,「那麼你的父母呢?你不恨他們?」

  湯姆莞爾一笑,笑得那麼燦爛,「我不是說過了嗎?這大概是命運吧。」他沒有再多解說,便離開了辦公室。

  查理斯彷彿失去所有力氣般,沮喪地挨在椅背。

  命運。命運真的存在嗎?那他所做的一切罪惡,又能不能以「命運」作藉口,懇求上帝原諒他?他自嘲一笑。大概,上帝對他的懲罰都屬於「命運」的一環吧。

  逃脫不了,都妄想可以逃避。

  既然做過了,就不要假惺惺地後悔。

  查理斯吃完點心後感到一陣力不重心的昏昏欲睡感,他睜大了眼睛,他知道這些異常的感覺非常不正常,他大概猜測到湯姆在那些夜宵上做了什麼手腳。而他都沒有清晰的意識去推斷湯姆的目的,就昏睡過去。

  如果命運注定他必定要遭遇此劫,他就沒辦法逃開。


  湯姆在浴缸裡醒了過來,在朦朧中他見到自己上半身都泡在水裡,皮膚都被浸得脫皮了。

  他皺著眉頭坐起來,一陣被身子潑開的水聲緊隨著他的動作。他發現浴缸的水都沾染著淡淡的紅色。他知道那是因為他身上長期被鞭打的傷口被水挖出來,彌漫整片水海。

  他的傷口又開始發作了,他感到陣陣的痛楚,但他已經習慣,都沒有多在意。

  查理斯沒有來將他打醒,就證明他現在應該沒有留意他了。他偷偷穿起了衣服,緩緩打開房間的縫隙,果然看到那一抹趴在辦公桌上休息的身影。

  曾經他看到這抹影子就會想起他那遙遠的父親,但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年五歲的自己了,所以都沒有太大的感觸。

  一個念頭突如其來地出現。

  十五歲的湯姆注定在這一天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決定逃離這個地方,任何哪一個地方都好,他都不想在逗留在他惡魔叔叔的地獄裡,即使他會餓死在街頭。

  其實他本來就該這樣做了,真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到第十年才醒覺這一切都是如此不正常。

  或者他自小就被潛移默化,在查理斯對他的訓斥中,他以為這個世界就是如此運作的,自己的地位是如此低微,他從來沒有看過電視,他不知道其他小孩的經歷是不是跟自己一樣。他自小就沒有接觸外在世界的權利,如果他不反抗,大概他長大後都會成為跟查理斯一樣的怪人,只逗留在那個黑暗的工作為他的研究奉上一生,而他直到死亡到來都不明白這段人生到底有何此意義。

  所以他這個計劃雖然非常瘋狂,但後來都證明了他此刻看起來沒可能的決定是無比正確。

  這個逃走計劃賠上了湯姆悲哀的人生,但同時也給了另一個湯姆的重生。

  換句話說,從十五歲開始,湯姆的人生才真正開始。


  查理斯足足睡了十二個小時,而在事發之前他對這個世界發生的翻天覆地的改變還是懵然不知。

  他是被一個醫院的電話吵醒的,那之前他以為那不過是一些惡作劇或者是推銷電話,因為他家裡的電話已經有十年沒有響過了,一點都不誇張。他的工作只涉及少部分人,所以他只需要用手提電話聯絡他們就好。而查理斯本來就沒有其他娛樂活動,所以更不需要出門,他的日常用品是用電話向超市訂購的。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吸收過外出的新鮮空氣了。這就是典型的科學怪人吧,大概在湯姆眼中他就是這樣打量自己的。

  當他聽到對方喊出湯姆的名字,他立刻被嚇出了一身汗。第一直覺他以為對方搞錯了,而當他衝到了房間以外,他怎樣都找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時,他就發覺這一切都發生了,太遲了。

  他不知道對方是怎樣弄到自己家的電話,但他知道這一次他非出門不可。

  當他得知湯姆在逃走時被一輛貨車撞倒,直到他被送醫院通知了他的叔叔。而在查理斯趕到的時候,湯姆雖然很快地醒過來了,但醫生遺憾地告訴他,他的侄子失去了記憶。他的腦海還是反應不過來,他覺得這一切太虛幻了,他不知道該有什麼心情,高興?傷心?還是若無其事地等著接他出院,繼續生活下去。

  不,他嬴了,他跟上帝賭羸了。湯姆失去了以往的所有記憶,連同他自己還有他的父母都一無所知。也就是說,對於他以前所有對他的痛苦經歷他都忘記了,湯姆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他們是認識的,這個湯姆是全新的,他是擁有十五歲智商的孩子,應該說是個嬰兒。

  噢,上帝,這樣太驚喜了吧。雖然這一切的發生都仍然在他的掌握中,但他沒想過這個實驗那麼快就到達了轉折點。

  之後發生的一切都理所當然了,查理斯沒有再對他施加任何暴力,甚至是言語上的。當湯姆醒來時詢問他的身份,他高興地告訴湯姆他是他的叔叔,他們是相依為命相親相愛的兩叔侄。雖然醫生對湯姆身上的舊傷痕有很多疑問,但還是讓查理斯這個慈詳的叔叔接走了湯姆,只是簡單叮囑了查理斯要好好看管湯姆。

  這是全新的湯姆的新一天,查理斯恨不得他完全記不起以前的事。他對湯姆的照顧非常周到,活像他是他的親生兒子一樣。他教會他所有的事,包括這個世界的人情世故,還有所有生活常識。湯姆學習得很快,他甚至明白了查理斯所做的研究,而他對哲學和科學都十分有興趣,雖然他沒有正式入學,但他被同齡的學生吸收了更豐富的知識。湯姆甚至覺得查理斯可以去當個大學教授都不過份,只是他很清楚查理斯的低調性格,他不在乎其他人對他的評價,他只是想專心做著他喜歡的事情。

  因為湯姆沒有正式讀書的關係,他只能在大學裡充當旁聽生,給一些課程上的提議和意見。教授們都對他另看相看,所以漸漸認識了這個好學的天才少年。這名少年如今已經二十五歲了,查理斯可以說做盡了一個好叔叔和一名好老師的責任,把他所知道的完全傾囊相授,給他這個唯一的親人。

  而到了現在,這個耗盡了他下半生的研究已經進入尾聲。他已經得到了最好的回答,這個世界給他的回報。就算在今天晚上湯姆要對他報復,他都覺得這一切是值得的。雖然這個答案並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得悉和肯定,但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像他一樣,簡直是一個瘋子的行為,他的一生只圍繞著一個謎團,為了解開它他不惜藉著湯姆而取到了對他而言的成功。

  是的,他無悔。他不會後悔曾經這樣殘忍地對待湯姆。

  只是,他不清楚湯姆有沒有後悔過自己失去了記憶,忘記了這個曾經帶給他那麼多痛苦的叔叔。

  雖然這個實驗因為湯姆取得了記憶而宣告失敗,可是……

  查理斯睡著了,如同二十年前的今天他被莎拉吵醒了,要他接收他的兒子;如同十年前的某一天,他被醫院的電話吵醒了,要接收全新的湯姆一樣。


  湯姆坐在咖啡店裡,他一邊慢慢品嘗著咖啡的苦澀味,一邊等待似的望向窗外人來人往的人群。

  忽然,一抹嬌小的身影出現了在他的視線裡。女孩的眼睛興奮地閃爍,然後快步向他的座位走去,一個牛皮紙袋扔在他的面前。

  「你的資料都到手了。」這名麥色短髮,臉上充滿雀班的女孩疲倦地跌坐在湯姆對面,抹拭著汗。她覺得自己作為私家偵探的助手,做到這份上算是完全超標了的出色盡責,她應該要好好讓他請吃飯而不是只是請她喝咖啡。

  湯姆感激地說:「謝謝你,蘿莉。」然後馬上去打那個牛皮紙袋去檢查裡面的資料,都是一堆有關他的叔叔和他的父母的資料,果然一切如他所料。

  「以後別再叫我去那間精神病人才進的療養院。」蘿莉抱怨地說,「我怕我進了後就再也出不來了,不是為了你叔叔,為了跟你共事三年的友誼,我死也不會進去的!裡面的人太他媽奇怪了。」

  「有什麼奇怪?」他好奇地問。

  「有一個不停地瘋狂在任何地方塗鴉的病人,有一個喜歡把食物全部用刀叉戳穿了才吃進去的怪人,聽說他們是兩兄弟,但一點都不像……當然都有看起來正常的,有個大叔很健談,他喜歡跟任何人說話,說起來的話很有邏輯,幾乎是整所療養院裡的老大。」蘿莉沉思著,「真不知道他是因為什麼原因才進去的,有點可惜了。」

  「你還留意這些啊?」湯姆確認無錯後,把資料重新放回袋子裡收藏好。他調侃著她,「我以為你是正經地幫我和叔叔呢,原來你還有空留意這些,你做這工作都太他媽懶散了吧。」

  「你以為咧!」蘿莉激動地反駁他,「你以為搜集這些容易嗎?別將我的工作看得太輕了,你的叔叔一點都不容易接近!你行的話,還需要靠我?」

  「好吧好吧,你最厲害。」湯姆無奈地屈服。「我只是不想再刺激他而已,他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在他的食物中放藥是為了把他弄到療養院去,他再看到我的話恐怕就再無法保持冷靜,我不想再刺激他,加重他的病情。」

  「你叔叔到底幹什麼呢?他看起來沉默寡言,看到我都沒有反應,我真以為他傻了呢。到最後他看到我偷了他的筆記本,他都沒有作聲,任由我拿走。」

  湯姆嘆了口氣,含了一口咖啡。

  「對於過往的事我大約已經放下了,我都沒想過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不過既然你都做到這個地步的話,我想你應該有知情權的。」

  蘿莉默默看著他,等待他開口。

  「這是一個好久以前的故事,如果不是有一天我好奇地踏進了查理斯那個秘密的辦公室,還看到了那本他辛辛苦苦不讓我知道的筆記本,我就不會知道我爸爸的事了。」他緩了緩,繼續說,「其實我父親和查理斯都是一個德國納粹黨軍官的子孫。其實這點並不是重點,但你知道的,二戰時期的德國有那麼殘暴,他們喜歡挑戰人性,秘密利用戰俘做著一個又一個非常不人道的殘忍實驗,雖然他們的研究結果在一定程度上有助我們更了解人類,但現在已經因為道德問題被禁止了,所以克拉曼,即是我的父親,他們都一樣受到了爺爺他們的熏陶,從小就喜歡做研究,分別向形以上和形以下做著不同的實驗。」

  「那又跟你有什麼關係?雖然我知道你一樣也遺傳了他們喜歡探究的性格。」她問,又狐疑地打量他,「你想做什麼實驗?不會是犯法的吧?說清楚啊,我還不至於為你冒險到這個地步。」

  湯姆無奈地說,「沒有,我沒打算做什麼實驗,明明是你說想知道我的目的,我現在就說下去了,你別老是插嘴。」

  「OK啦,那你還不快說?」

  「我的父親不是突然猝死的。」他神色凝重地說,「他是為實驗而犧牲,我不清楚他當時在研究什麼,這件事秘密得連查理斯都不清楚。不過在筆記本中有提及過,是為當時的政府研究一種新型的病毒,但因為它是新型的,所以我父親根本不清楚接近它的危險,加上初期感染它幾乎沒有任何癥兆,就這樣不幸地犧牲了。」

  「天啊,這是真的嗎?那你母親呢?」

  他重重嘆了口氣,聲音平淡得好像這只是一段與他無關的故事,「我想我媽在之前就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她都清楚接近這種病毒的危險性,但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感染。所以她決定把我放棄,留給了叔叔照顧,而自己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後來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生死未卜,不過如果她真沒事的話早就回來接走我了。」他沒來由感到煩躁,想抽根煙,但無奈咖啡店不允許,只好作罷。

  他唯有一口一口地喝著咖啡,想吸乾了那陣苦澀味,「再後來其實我都已經忘記了,這些資料都是從我叔叔的筆記本獲得。」然後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從這裡開始才是重頭戲,一切的開始。筆記本記載著有關查理斯的人生,同時都有湯姆從失憶前到現在的所有事,我都一清二楚。」

  蘿莉擔憂地望著他,良久才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說查理斯在五歲開始就對你虐打過無數次的事……說真的,我都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殘忍地對你。如果不是他親口說過我都不相信,明明你們現在相處得這麼……」

  「好。」他接上了話,「你不敢相信我們曾經的關係那麼差吧,畢竟現在幾乎無人不知,我們是最熱愛研究而又相依為命的兩叔侄。」他自嘲地勾起嘴角。

  「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啊?」她馬上搶問,「我想來想去都不明白,一個人對一個人那麼差,又突然變好的原因,他該不會是從哥哥死去開始就有精神病,所以把所有悲痛都發洩在你身上吧?」

  湯姆點點頭,「這個可以是一個因素,但不是主因。我一開始就說過了,查理斯是個失敗的瘋子,他拚命研究形以上,導致他的精神在疲倦和長期思考下陷入崩潰,加上不被世人認同的挫敗,都足以令他患上某些情緒上的問題,例如他不懂得控制自己惡劣的脾氣,他會尋找渠道宣洩,這個無疑就是我了。」

  在她準備回話時,他又說了,「還有最重要的是,他當時在利用我做一個重大的實驗,對他來說這點非常重要,重要得好比失去了這個答案,就等同失去整個世界,他的人生就沒有意義了。」

  「什麼實驗?」

  他的嘴角咧開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角度,像是揭曉了什麼終極秘密般,他壓低了聲線,「思想實驗。」

  「那是什麼?」她愣住。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先驗和後驗這個問題。」湯姆說,「總之簡短點說,我叔叔希望得知人類某些方面的特徵是屬於先驗的,即是天生賦予的,與外界環境毫無關係,一些先天性的特質,好像嬰兒天生擁有學習語言和吸收知識並運用在生活上的技能。查理斯認為人的性格是天生的,並不是任由周遭的環境而改變。那要怎樣證明這點呢?那就必須要假設一個人,這個人生活在一個極度惡劣的環境,為了生存逼得他不得不擇手段,偷竊財物和打劫為生。然而當他失去了這段記憶,來到一個美好的環境,他又再會不會這樣做呢?他的性格會不會回復到以前,還是會被周圍的環境所感化,變成一個愛好幫助人的樂善者,他平時的生活已經很豐足,所以他不需要建立一個極端的世界觀保護自己,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咖啡變冷了,她默默地聆聽著,沒有打斷湯姆的嘮叨。因為她知道這些事情都很有討論價值,說不定會顛覆她對事物的固定看法。

  「我叔叔認為這個人即使失去了以往掙扎求存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仍然擁有這套價值觀,他會故態復萌,即使現在的環境已經沒有惡劣得需要以身犯險,但他永遠都會成為現實主義者,以維護自己的利益為先。」他呼了口氣。

  「那……」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必須承認這個實驗實在太亂來了。查理斯要用什麼標準來衡量一個人的性格?價值觀就是性格的全部嗎?

  「反過來,我們可以再簡單地假設,一個性格外向、廣結人脈的人會不會因為突然失憶,身處在一群沉默寡言、不擅言談的內向者的群體中,都全然變成他們的一分子?他會不會都變得沉默起來,不再說廢話呢?還是因為他自身的性格無法改變,他的心情無法被人理解,無法結交別人,而變得崩潰起來變成異類?」

  查理斯竟然因為一個他自己都不確定的前提和可能不準確的結果,堅持為湯姆營造一個痛苦的地獄,又在他失憶之後讓他身置於天堂般的環境……這實在是……太瘋狂了,查理斯果然是個瘋子。

  湯姆繼續冷淡地訴說著,活像一個不關事的旁觀者。「老實說,我都已經忘記了那段痛苦的日子了,畢竟失憶了就對以往的經歷失去了應有的感觸,現在談起我的父母,就跟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差不多。至於我這個走火入魔的叔叔,談不上是恨吧,我只記得他在我失憶之後對我照顧周到,活像一對毫無隔閡的親父子一樣投契,我們熱愛知識,我經常在睡覺前也會聽一次查理斯的講課。即使後來知道曾經有過這一段黑暗的日子,我都無關痛癢,只要現在他不會害我就夠了。」

  「不,還是有個問題。」蘿莉突然冒出了念頭,「你的失憶不是意外造成的嗎?你說他是從你五歲開始就做這個思想實驗,他怎麼能預先得知你在十五歲就會失憶?」

  「這個問題在他的筆記本有寫過,查理斯說在我十五歲時有一次他確實想秘密對我洗腦,讓我失去到出生為止的所有記憶。那一天我被他打暈浸泡在浴缸的水裡,小心翼翼得像對待一個易碎的化學劑瓶似的,他想讓我的腦袋保持冰冷的狀態。而他透過手機秘密聯絡那些進行非法研究的實驗組織,他們有辦法對人腦進行清洗,但這項技術從未在人腦中實踐過,所以因為風險問題一直沒有人敢嘗試。查理斯當時真的瘋了,他竟然賭上他侄子的性命去取得這條困擾他一生的謎題答案。我想他內心應該有糾結過,有良心的一部分在譴責他的行為,所以他長期活在這種水深火熱的心情中變成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還好後來我逃出去卻遭遇了車禍失憶,所以他都可以省回這些內疚感和風險,懷著不知快樂還是痛苦的滋味繼續下去。」

  湯姆從牛皮紙袋裡掏出那本發黃的筆記本,裡面不止有他所知的一切,還記錄著查理斯載浮載沉的心情,湯姆每一天被當作實驗品的狀況,不禁嘆息。

  「那……你現在知道了一切,你打算怎樣做?」蘿莉猶豫地問,「你的叔叔已經進了療養院,我想他已經從你身上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即使只是對於他有意義的答案。」

  「我不知道,說不定我會步入他的後塵,找人做我的實驗品。」湯姆不懷好意地打量著她,故作奸詐。

  她面紅耳赤地大喊,「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第一個舉報你!」

  筆記本被輕輕蓋上了,藏在牛皮紙袋裡,它會被永遠埋藏在那個秘密的私人辦公室裡,不被世人所知。

  正如湯姆放下了查理斯對他所設下的一切圈套,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一生,從現在才正式開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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