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半昏半醒,我就被門外的開鎖聲音吵醒了。

  我把披在我身上的被子拉扯到蓋上自己半張臉的高度,然後側睡到另一邊,面對著牆。

  洛文意外的沒有第一時間進入他自己的房間,而是走進了我的房間。

  吱呀──開門的聲音在如同死寂的空氣裡像粉筆劃過耳朵般刺耳。

  我絲毫不動,像極了面對熊前的求生方法──裝死。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聽到身後傳來清晰又輕聲的嘆氣,洛文似乎感到很無奈,對於現在我們僵化的關係,無力改變的殘酷現實。

  我感覺床沿有被坐著的重量感,但我沒有轉頭,繼續裝睡。

  當我開始逐漸抱怨自己的懦弱無膽的行為時,他卻意外地先開口了:「斯麥芬,別再裝了,你還沒睡吧。」

  我這才如釋重負地放開了偽裝,好像重新活過來似的,坐直了身,把臉別過去面對洛文假裝生氣地說:「你這傢伙又逃走了,你要不要每次在我們吵架時都這樣做?又不知道你跑哪了,又長期都沒有出外,說你會在外面迷路一點都不誇張。」

  聽到我毫無生氣的抱怨,洛文不急著解釋,只是勉強彎起嘴角給我一個笑,但我能清楚感覺到笑容當中的苦澀和乏力。

  「對啊,我都太久沒有出去了,再留在這裡說不定我快升仙了。這麼說來,我應該感激你?」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從鼻息和說話的嘴巴無奈地釋放。

  「你難道就不怕我把你隱藏在內心的東西都給我挖出來?那裡可有著人下意識掩藏的骯髒、自私、噁心啊。」我嗤笑一聲,真不知道為什麼我說話老是這麼惡毒。

  洛文掃視了我一眼,又站起來,對著房間裡的窗戶,眺望著窗外逐漸明亮起來的夜色,「天快亮了,希望這個話題能隨著太陽升起而終結。」

  我沒有說話,好一陣子,連我都被他感染似的望著窗外。

  這時候,像蛋黃暈染般的日色終於從夜色中甦醒,重返天空。

  「洛文。」我說。

  「呃?」他繼續望著,沒有別過臉。

  「聽我說,跟我去見社工……不不,你的問題太嚴重了,必須去見心理醫生。」

  在我意料之內,洛文強烈地反對:「我不要,我不需要!」

  「其實我早應該這樣做了。」我深深地嘆氣,為往事後悔不已,「我應該一早察覺了,你避世、封閉的性格不是『個性』的體現,而是一個問題,必須解決的,它是病啊洛文。一直而來,因為有我,你才不至於完全對外封閉自己,至少會跟我說說話,我以為你沒有問題,當初我沒有留意,畢竟我們是一起玩耍長大的,我沒有發現你的生活出現什麼缺憾,連上學校都是。直至進入社會後,我無法再在身邊幫你了,問題就赤裸裸地浮現了。你厭世,你對世間所有事情都沒興趣,你沒有一般人的興趣,像旅遊、談戀愛、買衣服什麼的,就只會躲在那個黑暗得快發霉的房間對著文字發瘋,而我沒有及時阻止,那是我的錯。現在我明白了,你潛意識的夢遊都告訴了你,那很嚴重,洛文。如果今天晚上我沒有被你吵醒,就沒辦法阻止你繼續做出一些瘋狂的行為。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了,就算你不能做到正常人的水平,起碼我要確定你是安全的,不會讓我擔心的,一個完全獨立的大人。洛文,聽我說,去看醫生吧。別那麼抗拒,那不代表你有精神病,那只能證明你可能有……有……」我思索了一會兒,「有情緒問題,對,就是控制情緒,你不懂得釋放你的負面情緒,你不願意面對現實,這要得治。」

  洛文沒有回話。當我以為他不會再有回應時,他又突然說了,「斯麥芬,你可能覺得我有病,是個精神病人,但我認為自己很正常,我都沒有這個必要。我不認為看醫生會對我有幫助,如果自我封閉、逃避現實是個病的話,那就由它了。」

  他不慍不火的語氣觸怒了我,但有前車之鑑,我都不敢再亂發脾氣,語氣都盡量保持冷靜,「每個精神病人也不認為自己有病。洛文,你太不正常了,沒有一個正常人像你這樣,能忍受長年累月都在家裡工作,即使生病都不去看醫生,完全沒有社交活動,唯一能接觸外在世界的就只有通知你那個見鬼的編輯。他一定不知道你現在身處的糟糕情況吧?他只能認為你是個非常盡責甚至過火了的熱血作家,對吧?還有……我必須跟你說,我看了你的文章。」

  他總算有點反應了,驚訝地回過頭。但很快又聳聳肩,假裝沒事發生。

  「很抱歉,我現在才知道,你所寫的小說已經脫離了現實,是天馬行空,完全走火入魔!」我壓抑著怒火,「『一本旅人的手記』,你在偷偷為它寫續集吧?」

  對,趁著洛文離開,而我睡意又不那麼盛,我又打開了他的電腦來看。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這混蛋背著我竟然寫了那麼長的一本小說,講述一個男人如何拋棄家庭尋找夢想和人生價值的故事。當初在我老家的閣樓找到那一本還沒有結局,好像是該書的作者在寫到中段就突然猝死了,令故事沒有下文。我只是想不到洛文事隔多年,又去尋找出這本書,看完它並為它寫續集。好,這樣也算了,雖然我現在才知道自從洛文畢業後就一直在寫這個故事,當中並沒有中斷過,這點確實令我有些驚訝,但我最不能接受的是,為什麼筆下的主角在經歷了所有凡人都不會做的挑戰後,他卻去選擇當個歌手,而且還選擇在巴黎?這太他媽的巧合了吧。我現在真的懷疑,洛文是不是早就有我爸的消息而只是他自己不說而已?對,好像暪著麥克一樣暪著我。

  我用充滿懷疑而狡黠的眼神盯著他,洛文被我看得有點心寒,下意識退後。

  我馬上上前用手指尖扶著他的下巴,給了他一個我自認為在我生平最燦爛的笑容,「洛文,說吧,是誰告訴你,關於旅人的後續故事?那絕對不是你一個人能想出來的吧。」

  洛文用看著瘋子的眼神望著我,好像該去看醫生的病人是我,「斯麥芬,你在說什麼?那為什麼不可能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故事?它為什麼沒可能誕生於我的腦海裡?」

  這回輪到我疑惑起來了,難道是我搞錯了?它貨真價實是洛文獨自一人想像出來的情節?絕對不是借鑒其他人的經驗和說話?那是不是代表這個世界真是個巧合的惡作劇?還是洛文在說謊?

  我還是上下打量著他,眼光銳利似刀。洛文則是無所謂,都沒有理會我,還有解釋他的動機。

  「那你為什麼要寫續集?」

  「無聊。」

  「你的工作不忙碌嗎?為什麼還有這麼多時間去寫自己的東西?」

  「我工作忙碌就不能寫自己的東西了?」他反過來疑惑地問我。

  「當然不是,我只是為你的耐性感到吃驚而已。」我被他嗆得納悶地說。

  他呼了口氣,繼續說,「總之,我是不會看醫生的,斯麥芬,你就別逼我了。」

  我歎了口氣,「我只是為了你好,為什麼你就不體諒體諒我?你當是為我著想,我不想哪一天被沒有自我意識的你一刀捅死,那……真的死得太冤枉了。」

  這次他反而無話可說了,「……沒有那麼嚴重吧,我夢遊還不至於讓我犯上殺人罪吧?」

  「為什麼不可能?你沒聽過一個案例嗎?」我見他有點動搖了,馬上滔滔不絕說下去,希望能說服他,「一個男人半夜夢遊起床,走到陽台,爬上去一躍跳下來,就這樣生命就結束了。你說恐怖不恐怖?所以,洛文,如果你去心理醫生的話,那就不只是保障你自己,也是保護了我的安全啊!不是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樣我能在你有所行動時及早阻止你的,我勸你還是想清楚比較好。」我一臉凝重,以示這狀況嚴重,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洛文皺著眉頭,苦苦思考了好久,最終還是深深地嘆氣,「好吧,我答應你了,去見就去見吧,但我不保證一定奏效。如果醫生還是幫不了我的話,你就不要再逼我去看了。」

  「好,一言為定。」我信心滿滿地答應他,拍了拍他的胸膛。「男子漢嘛,拿出一點勇氣來,有問題就要面對!」


  事不宜遲,馬上行動。隔天,我向公司請了半天的假,帶洛文到我認識的一位朋友所介紹的一所專門治療情緒病的診所。洛文雖然非常不滿意,久不出門的他還是四處張望,表現出無限的無奈。我知道他極度希望自己此時背後有對翅膀,他恨不得馬上飛走離開我的監視。我無視他無比苦惱的神情,直接推開門去陪他面見心理醫生。

  令我大出意外,這名醫生我是認識的。

  「斯麥芬?」這位漂亮的女醫生有點驚訝地望著我們。洛文一臉困惑,看看她又看看我。

  「嗯……好久不見,黛西。」我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之後黛西跟洛文做了好多測試,包括做問卷和一些能透視心理的測驗。我全程都坐在一旁,看著他們。

  直到黛西開始歸納出洛文的情況時,她才說:「你先回去吧,有了結果我會告訴你的。」

  「這就完了?」洛文有點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又看向了我,明顯沒有了主意。

  「你先回去,我想跟斯麥芬談談。」黛西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洛文確定對方沒有耍她之後,就站起來推上了椅子打算離開。我沒有忽略,他那個打開門前對著我疑惑的一瞥。我想他大概能憑著他豐富的作思想像力猜出我跟黛西的關係。我沒有在意,只是聳聳肩,等他走遠了後便坐在椅子上,面對著黛西。

  我一臉懶洋洋又滿不在乎的神情,引起了黛西的蹙眉,「你還真是比以前更流氓啊。」

  「哪有?」我笑著,拿起褲袋裡的煙,打開煙盒,向她示意,「這裡能抽煙嗎?」

  「不能。」她皺著眉頭,「斯麥芬,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跟以前差遠了。」

  「你們每個人都用這副嘴臉合拍地告訴我──你怎麼變成這樣?斯麥芬不是這樣的。那我想問你,斯麥芬應該怎麼樣?他是不是好像神所眷戀著寵兒一般,擺起一副成功者叼著雪茄的豪氣,跟弱者們頭頭是道地訴說著所謂的充滿勵志的奮鬥史、正能量語錄?那抱歉令你失望了,我就是個平凡的庸人,我就是個敬業又普通的白領族,每天擠地鐵上班,連早餐都來不及吃就有新工作要做了,當下班時差不多可以吃夜宵。所以就只好隨便在街上買了外賣,回家對著一片漆黑的公寓繼續做完未完成的工作,一邊幹一邊吃泡麵,弄得三更半夜才睡。直到鬧鐘醒來,又開始繼續輪迴了,幾乎連基本娛樂活動都沒有了。斯麥芬就是這麼一個人了,你是不是對我十分失望?而且很慶幸地大二那年決絕地離開我?」我用自嘲的語氣,狠狠地刺痛了自己,以諷刺的姿態挖出自己的傷口給別人看。我有種瘋狂而變態的快感,我從不知道貶低自己都會快樂。

  黛西深深嘆了口氣,「別這樣,斯麥芬。我知道你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由別人加諸給你的天才冠冕實際上就是一個沉重的包袱,這樣人們對你的要求會很高,當你做不到別人對你的期許,他們就會向你大發脾氣大罵你的不是。這點,我當然明白。」

  「對了,你什麼時候轉行了?我記得當年唸大學時你跟我明明都是一起讀商的,跟心理學八竿子打不著。」我端起一個她向我遞來的水杯喝著。

  她凝視了我一會兒,「在你決意退學時,我都差不多轉科了。」

  「怎麼那麼突然?!」我驚訝。當初我去慶祝她畢業時,她可從沒有對我說過這回事啊!

  「你還不是一樣?」她聳聳肩,「應該說,是你的決定改變了我。」

  我皺起眉頭,不明白與我何干。

  她歎氣,「算了,你不明白。我只是覺得……既然你都有種做出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瘋狂行為,為何我就不能憑著自己的興趣去選科?」

  「你不喜歡商科?那你為什麼考進來?」我疑惑。

  「因為那是我父母逼的。」黛西說,「我的父母是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也只有我一個獨生女,當然希望我畢業後幫上他們,還有繼承家業。」

  我點點頭,「那麼現在呢?他們有沒有反對?」

  「我是先斬後奏的,他們知道時我已經轉科了三個月了,又不能說退就退,他們都只好接受。」

  「那不錯,比起電視劇裡那些蠻橫的有錢人,逼自己的子女學習十八般武藝,學科工作和未來的伴侶都決定好了,主宰他們的一生,你父母算是通情達理。」

  「對啊,所以你現在是不是很後悔沒有選擇了我?」黛西露出狡黠的目光,曖昧地調戲我,「斯麥芬先生?你原本可以憑著我飛黃騰達的,可惜你沒有把握這個機會。」

  「你父母應該不會知道我們曾經……」我有些猶豫地道。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提起那一晚她上我家作客和上床那件事。

  「他們當然不知道,不過知道了又怎麼樣。」她無所謂地說,「破了的膜又不能補回,補了都跟以前那個不一樣了。」

  我尷尬地笑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黛西什麼都好,就是說話太直接了,一些女生的矜持都沒有,她的父母一定很辛苦,面對這麼叛逆的女兒。

  「對了,這些話下次再說吧,我想知道洛文的情況。」我說。

  黛西變回了一臉正經嚴肅的模樣,「我還是剛剛才知道他就是你當年喜歡的對象,老實說我有點嫉妒,我不知道下次應不應該接見他好。」

  「拜託,別開玩笑了,我只想知道他的病情。」我哭笑不得,真是敗給這女人了。以前抵不過她的軟磨硬泡,今天都一樣應付不到她的大膽言論。或者對於完美的斯麥芬來說,唯一輸給的就只有女人了,黛西如是,吉蜜莉都一樣。

  「好吧,照道理,我應該保守他病人的秘密,但我想洛文不會介意的,我就簡略地說說吧。」她終於認真起來,「如果你給的資料和他剛才所做的測驗回答是正確的話,他確實不太樂觀。」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表示什麼?表示洛文真的成為了病人的一分子嗎?我原本只是隨口說說,當他真的被診斷出有這方面的毛病時,我的心又似乎很難受,好像被什麼酸性物質浸泡著的感覺,陰鬱而發悶。

  「那是什麼問題?」

  「最常見的抑鬱症,他似乎不懂得生活的快樂之處,我想問他這個狀況有多久了?」

  「這……由出生開始就是……」我想了好久,支支吾吾地回答。

  黛西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說,「什麼?一出生就這樣?」

  「我向來就很少見他笑了,好像對什麼都沒興趣,而且經常想太多,杞人憂天,多愁善感。當時我只覺得那是他的性格問題而已,長大後他自然會改變了,但看來就只有變本加厲而已。」我不好意思地說,「如果今天不是我帶他來的話,他打死都不會來這些地方,他並不認為精神科和心理學上的醫生能打救他。」

  「作為他唯一的朋友,你應該好好陪他。」黛西認真地說,「有情緒病的人比普通人更容易胡思亂想,不懂得適當地發洩,雖然洛文看起來比較特別,但都一樣。如果沒有你在他身邊的話,他的情況可能更糟糕。」

  「這點我當然明白……謝謝你,黛西。」我的額頭冒著冷汗,想從今天開始,一步都不要離開洛文。但這有可能嗎?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和人生,我能為了洛文放棄一切嗎?

  她燦爛一笑,「剛才我開玩笑的,如果日後洛文有其他問題,例如是夢遊情況多了可以再來找我,我隨時歡迎他。」

  走出診所,我拿著洛文的診斷書,只感覺自己的肩膀又加重了。我不知道責任感能使一個人能背起多重的東西,我只知道洛文的情況十萬火急,而唯一能打救他的人只有我。如果說,洛文對這個世界還是有著一絲牽掛,導致他不會完全陷入寫作世界,那個因素就只能是我了。我知道他已經病入膏肓,他連父母和妹妹都可以忘掉,他甚至幾年都沒有回去了,他只是象徵性地造訪家裡,但心仍然掛在這裡,這些他刻畫的文字和故事上。

  到底他為什麼這麼著迷於寫作世界呢?自己創造的世界有什麼有趣的地方?我陷入了重重的迷思,但還是想不出個究竟來。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後來我還是約了吉蜜莉在一所咖啡店裡等。

  她來到後,我馬上跟她說了洛文的情況。她也是跟我一樣被嚇得不輕,我們一直都沒想到洛文的情況是那麼嚴重,導致我現在覺得放開了他,他會不會做出什麼傻事。

  「天啊,我們當時都沒想到那麼嚴重,還想著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放任他自由去讓他做想做的事,只有他快樂就行。怎麼想到……反而害了他。」吉蜜莉一臉愧疚地低下頭。

  我見她如此自責,就抓住了她的手,溫暖著安撫著她弱小的心靈,「那不關你的事啦,說起來應該怪我,跟他相處了二十幾年,還不知道他應該及早帶他治療。黛西說並不是那麼絕望的,只要我們給他適當的安慰和陪伴,他一定會痊癒的。」雖然嘴裡是這樣說,但其實我都不肯定,畢竟洛文是個那麼固執的人,他聽進去我們的勸告嗎?想到此,我不禁心裡又歎氣。

  我以為吉蜜莉會問起黛西是誰,但我想她應該想到黛西的角色了。

  所以她只是揉了揉眼睛,她的雙眼通紅了,不知是同情心還是同理心作怪。這個女孩就是母愛太多了,導致很容易為一件平常的小事而落淚揪心,感同身受,她睜圓了雙眼,水汪汪像隻小貓,「那麼你現在希望可以多陪陪他嗎?」

  「對……直到洛文能面對現實,回復正常人的作息為止。」我明白她的意思,女孩子畢竟是自私的。吉蜜莉是個普通的女人,她當然跟其他人一樣希望男朋友可以多陪陪他,不只是在工作上努力。但問題是我們現在清楚洛文的狀況,除了工作以外,我必須抽出所有時間陪伴洛文的身邊,這樣的話我就會少了很多私人時間跟吉蜜莉一起。

  「你放心吧,我一定有時間能陪你的。」我安慰著她,把她的手掌貼近我的臉頰,給她安心的笑。

  「不要緊,如果洛文有需要的話,你就先陪陪他吧。」她體諒我的辛苦,從我手裡抽出了她的手,「畢竟他比我更需要你。」她的眼睛盯著我,但裡面好像蘊藏了很多複雜的情緒。

  我們繼續談了其他話題,有關於彼此的生活瑣事,說說笑笑。但我能感覺出吉蜜莉的心不在焉和失望,最近表舅舅和我媽都在催促我們的婚事,吉蜜莉都是個傳統觀念的女孩,她都希望可以快點嫁給我,但基於女孩子的矜持她不會當開口求婚的那個。她希望我可以快點向她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無奈我因為有太多事困擾,工作、洛文,還有我本身覺得這不是個結婚的好時機,我還是摸不清自己對吉蜜莉的感覺。怎麼說呢?跟吉蜜莉一起跟黛西完全不同,不需要想太多,自然得像朋友,又像是家人般毫無壓力,不需要被她的大膽言論的咋舌。吉蜜莉就是個簡單的女孩,她的夢想就是成為我的妻子,跟我生兒育女,一生都為家庭奉獻。但我經常覺得,她不值得為我這樣做,因為我可能沒有我想像中那麼愛她。

  當我們準備告別時,我已經留意到吉蜜莉的雙眼通紅了,她著急而難過,而我卻像個混蛋木頭似的毫無反應,還是若無其事地說笑,跟她道別。

  在她轉身那一剎那,我彷彿聽到有眼淚掉落地面的聲音。

  我沒有轉頭,繼續走,繼續走,邁著生平最快的步伐,一直走,沒回頭。


  我的思緒一片混亂,現在要煩惱的不單是洛文的事,還有吉蜜莉。這兩個人都同時需要我,但我卻難以分身去照顧他們。友情和愛情,或者是病人和婚姻,我應該怎樣選擇才是最妥當?上帝又在開一個惡劣的玩笑,抓弄著完美的斯麥芬,看著他掙扎求存、努力平衡的模樣,表現出最大的諷刺。

  當我心煩意亂,正想撞開家門衝進去,我聽到公寓裡傳來了微弱的物件移動的聲響。難不成洛文比我先一步回來嗎?我推著門,發現它竟然被我推開了,那就證明門根本沒有關上。我嚇了一跳,心想著──他媽的,該不會弄假成真,那是真的有小偷闖進來了?

  顧不及這些了,我馬上就衝進去,發現聲音是在洛文的房間傳來的。所以我也立刻推開了門,看到了一片使我驚訝不已的景象。

  東西四散在床上,中間有個行李箱被塞滿了生活用品,像衣物、食物、水樽什麼的。一旁的洛文正在努力把他的手提電腦和電源裝置都塞進去行李箱裡,他本來的東西就不多了,所以很快就收拾完畢。他沒有注意到我站在這裡,只是顧著專心整理物品。

  「你要去哪裡?」我冷靜地問。

  洛文吃了一驚,馬上瞥向我,又冷冷地道,「我去哪裡都不關你的事。」

  很快他終於整理好了,他把行李箱放在地上,抓住它的把手就要越過我離開,當我透明似的。我當然立刻用手擋著門框不讓他離開。

  「你不交代清楚,我不會讓你離開這裡半步。」我露出少有的嚴肅,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洛文露出厭惡的神色,想拍掉我的手,但又覺得這個動作太幼稚,只是狠狠盯著它,「斯麥芬,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噁心?我為你的性傾向感到噁心。」

  「什麼?性傾向?」我倒是想像不出他會說出這句。

  「你是同性戀對不對?」他問。

  「不是!你聽誰說的!」我快被氣壞了,有段測試的時間黛西讓我在外面等,她就是跟他說了這些嗎?真見鬼了!

  「那你為什麼老是要纏著我?」

  「拜託,你的腦袋裡裝的都是什麼東西?草嗎?屎嗎?還是你最近在寫有關同性戀的小說?你打算從我開始吸收靈感?」我不怒反笑,嘲諷地笑。「我不過是可憐你的生活自理能力才把你收留在這裡,別以為我對你有什麼不軌企圖。」

  「既然如此,我現在要離開,你應該很高興才對。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呢?」

  「對對,我高興極了。」我憤怒地大喊,「你這隻萬年寄生蟲終於要走了,我怎麼不高興?以後再沒有跟我一起爭用廁所,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了,都不需要害怕有一天睡覺時被人用刀捅了。」

  洛文點點頭,沒有再反駁下去,重新抓緊了行李箱就要離開。我頓時感到無力,垂下了手。

  天知道這個傢伙發什麼神經了,剛剛才診斷出有抑鬱症,現在又說要走了,又不交代要去哪裡。我不過是擔心他才問他要去哪裡,反而被他嗆回頭,真他媽見鬼了!

  算了算了,就讓他走吧,最好滾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我單是一個人生活已經有那麼多煩心事,見不到他才是最讓我省心,不然說不定我也被逼出了情緒病,躁狂症。

  昨天到今天的事發生得太多了,我快累得喘不過氣。我都無能力再說什麼留下他了,就讓他走吧,他能走到哪裡我心裡有數。

  當洛文走到公寓的門前,我還是死瞪著一雙眼睛,看看他會不會回頭向我道歉。但沒有,他幾乎沒有什麼反應,就這樣簡單地打開了門。

  正當他要踏出去前,他總算說了句話:「斯麥芬,好好照顧吉蜜莉吧,她很需要你。」

  在我未過神時,他已經關上了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我猛地一激靈,立即衝出去抓住他問:「你說什麼?誰告訴你的?」

  「昨天你出門了,吉蜜莉就打電話到公寓,可能你的手機調了靜音吧,你沒有接她的電話。我只好接了,她馬上就問我你在哪裡,我答不知道。她就歎氣,順便向我訴苦,她覺得你不愛她,你在意我比在意她多。你知道吉蜜莉向來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女性,你卻偏偏經常不在她身邊,都沒有買過禮物哄她和承諾什麼,害她很擔心你會突然消失。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有多麼自私,我一直是你們的電燈泡。斯麥芬……我阻礙你的人生太久了,我不想成為你的累贅。我知道她希望跟你結婚,組織家庭,但你現在跟我同居,又怎麼跟她在一起住呢?」洛文都感到深深的無奈,每個人對於無力改變的現實,除了歎氣就無事可幹了。

  我欲言又止,我想說什麼安慰他,又突然覺得任何話面對灰沉沉的現實都是廢話。

  洛文搭上我抓住他的手,給了我一個笑容,讓我逐漸放開了手。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從行李箱翻了一會兒,把一篇手稿交到我手上。我呆呆地接過來。

  「這是我準備出版的新書的稿子,我已經把它打進電腦裡存檔了,手稿就由你保管吧。書上寫的幾乎都是我的日記,寫的就是我們倆的故事。」洛文高興地笑了,我緊握著手稿,感覺著它的溫度和厚度,一時間百種滋味在心頭。

  「這就給你留作紀念吧,算是我們友誼的見證。」說罷,他又邁起了步伐。

  我凝視著稿紙好一會兒,又朝著他的背影大吼:「那算怎麼了?我們永遠都不見面了嗎?這本書寫完了,我們的友誼都結束了?我們絕交了嗎?」

  這一次,他沒有再停留,沒有回應我。

  他一直走,一直走,繼續走,沒有回頭。

  而我,卻依舊留在原地,手握著稿紙。

  全世界彷彿在我們之間分開了兩邊,洛文彷彿拋棄了現實的一切,走到了夢想的盡頭;我呢,則是繼續停留在現實,再沒有力氣追上他。

  好久之後,我才發現這一別,幾乎成為了我們的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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