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燈火通明。商店櫥窗內的貨品琳瑯滿目、燈光搖曳,反射在那些彷彿閃閃發亮的嶄新品上透射出美輪美奐的光芒,活像在天色這張昏暗龐大的籠罩裡成為了點燃希望的一隻明亮螢火蟲。

  我獨個兒沿著旁邊的櫥窗旁走,邁在我周圍沿路上都有著一對對男男女女既溫馨又甜蜜的依偎身影,笑臉洋溢著熱戀中蜜糖般的心情。我下意識勾了勾嘴角,這就是聖誕節最偉大的意義──成為繼情人節之後男女再次相聚交往的指定重要節日之一。哼,耶穌誕生?要學會感恩?這是老師對著小學生、修女神父們對著教徒說的。在現在這個見鬼的飄著浪漫雪花、滿有戀愛情懷的氣氛下──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誰還會理會什麼耶穌生日?

  不然你可以隨便在這裡抓一個小朋友去問,『呵呵,可愛的小寶貝,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必然會邊舔著粉紅棒棒糖、一臉無比天真爛漫地跟你童言童語:『當然是聖誕節前夕啦!媽媽說今晚是平安夜……』

  『不不不!哥哥是在問你,你記起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了嗎?在這個普天同慶的日子你都學會了什麼?』我盡量向他擠眉弄眼打眼色,他那雙漂亮的盛滿了天真的雙瞳向我不解地眨著,活像了水藍色蝴蝶拍扇著翅膀時發出的亮光顏色。我撫了撫他淺金色的頭髮安慰他盡管把真話說出吧。

  他的眼睛點亮時會變成深邃的海水湛藍,他像想起了答案般聲線調亮,興奮地向我噴口水,『是爸爸晚上偷偷裝扮成聖誕老人向我送禮物的日子!然後媽媽又說年末會送我一部超大的電腦屏幕和很多很多牛奶巧克力,還有還有──』

  當我終於打發了雀躍得像隻開籠鳥般吱吱喳喳的他時──不過他最後一句讚美我長得非常好看時我還是會不由得微笑了一下撫了撫他的金髮腦袋──我抹了抹額頭被他的連珠發炮而冒出的冷汗。我還是在別人不注意間露出輕蔑的笑容。看吧,我保證他在復活節或者其他跟耶穌無關的節日也這樣說。復活節可以吃商家故意在此期間出售的復活蛋──內裡包裹著小朋友最愛、惹人垂涎的巧克力──要趁著這個節日很好的大賺一筆。什麼?耶穌受難節?我可不曉得,只要跟錢有利益關係的我全都要做,還要幹得好好看看。好讓我那些可惡的同行看看,我可是不好惹的。

  我搖了搖頭,一縷瀏海因為我的晃動而疊在我的眼睛前。我甩開了它,走了幾步,它又重新疊在我眼前,好像一個旅者正在茂密的樹林裡小心翼翼地觀察四方,矯健的身形敏捷地穿過一個又一個的陷阱,卻還是被一條不起眼又礙事的樹枝打到了額頭般令人又無奈又生氣。我霎時有種好像司機看著前面窗外那個礙眼的排水器在左右擺動一樣很想把它弄走的感覺。

  最後我還是屈服於它像陰霾般存在於我眼皮外的事實。算了,其實瀏海披臉還是個不錯的襯托是不是?大家也喜歡有瀏海的帥哥,那種斜瀏海凌亂又帥氣地遮了半邊臉,灼熱的目光還是若隱若現地透過這層障礙把你整個人射穿般,令無數花痴失控瘋狂地尖叫。

  呵呵,所以說我還是有適合當明星偶像的潛質。

  我懂得那些技巧。那些坊間無數書店裡都總有一本作金漆招牌、搞不好在將來十分熱賣有可能改編作電視劇和電影的青春愛情小說。別小看那些庸俗又誇張的情節,裡面對女性的心理捉摸也正正對準了普遍女性的口味,所以才這麼暢銷大賣特賣。我們可以嘗試把它當作一本《泡妞技巧一百招》也無妨,活用在現實中也絕對是行得通的,除非那女的是盲掉還是精神有毛病。

  不是開玩笑,我縱橫在這個社會好幾年──就不算我出生到懂事再到畢業、那段被爸媽學校當作溫室孩子包裹著的日子──我所見的女生就大多是這個模型:愛美、喜歡用化妝品、、對少許麻煩事嘮嘮叨叨又不知改進、一直覺得自己很胖卻喜歡自拍、說自己長得很醜其實是等待朋友對她平平無奇的樣子作出讚美和安慰,總之就是愛把所有自己見過的名牌子裝飾在自己臉上、包包上,甚至整個身體。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一點:他們對美的東西都沒輒,對帥哥更是沒抗拒力。

  不要懷疑我所說的,具以上特徵的人我不但在酒吧、夜店、商場見過,在學校、社會、公司,總之有任何有雌性動物存在的地方都有,簡直快要佔領整個地球,在這個男少女多的世界,這點一點都不奇怪。

  我對女性不算是很厭惡,但當她們充分地把以上幾點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時候,我不得不說我希望整個世界的所有雌性動物都在一剎那憑空消失,尤其是那些老是說三道四、指這罵那的煩人三八。我這樣說可能有點過份,但當一個人正在崩潰和憤怒邊緣中掙扎時,他所說的話就好像酒後發洩怨氣的話般不可信。當有人正在憤怒地指責這一切、這個社會、這個他媽的世界時,別妄想自己可以當正義超人般嚴肅地走過去給他一些心理輔導、跟他冷靜地說明理據,我不敢保證他會不會在神智不清(惱極、絕望的邊緣狀態)時,衝過來給你一個機會離開這個世界。

  正當我胡思亂想、像在空氣中抓著一些如灰塵般飄忽的念頭和想法時,我已經進入了商場範圍。

  我忘記自己是怎麼有意欲和動機踏進去,至少我是無意識地進行我的身體運動,而至於我的腦海就想著以上的那些,就這樣迷糊迷塗地進去了。

  光明立刻點燃了整個世界,我所見到的地方都滿佈生命和希望。黑暗已經伴著我關門的動作消逝在我背後,我沒有回頭,繼續毫無目的地用著在外面盛著風雪般的步速繼續邁去,不知終點,可能一切的行動都變得無意義,但至少我想這樣走下去,不用找出什麼見鬼的有力理由,想做就去做吧。

  我以前也是個衝動的小伙子,受情緒所擺佈的木偶般容易控制,我經常按捺不住哪天突來的暴躁情緒把那個搶先一步訂了我們本來想訂的球場那個傢伙一個拳頭。四周立刻響起了驚呼,斯麥芬拉住了我,約瑟擔心地看著我,而我則瞪著眼前這個像被我的拳頭打落在被雨水洗禮過的地面上般濕了屁股的『鴨子』,想像著下一秒要怎樣讓他滿臉掛彩、血跡斑斑。這時他已經猛地彈起來,抹去嘴角掛著瘀青的血跡,怒瞪著我,一個拳頭往我的俊朗臉蛋毫不留情地揮來。

  一場在微微小雨中激烈的殺戮就這樣誕生了。約瑟幫我擋住了他的拳頭,斯麥芬嘆息著無可避免地加入。其他人的反應我已經顧不及了,我的專注力集中在躲藏、屈身、給他痛苦又痛快的漂亮一擊上。左閃右避,拳頭往往在離我們不足幾毫米的空氣中滑過,既小心又敏捷,腿腳和手臂都不停在忙著。最終我們因為以人多的三人險勝,對方頂著一張滿是掛彩和瘀血的臉叫來了在球場上的兄弟,足足有十個人。我們立即不顧一切同時又萬分合拍地落荒而逃,像一隻沒用的老鼠夾著尾巴般四處竄逃,真丟人。

  但是當我們非常心有靈犀地陸續在另一個球場上會面,我們同時地大笑起來,不知是為我的貿然出擊還是我們的魯莽,又或許是彼此嘲笑著對方逃亡的丟人身姿,更多的是在這一場無聲殺戮中、那個可憐的傢伙臉上種種屬於我們人多欺人少的齷齪功積。我們快悅又興奮地大笑,在遂漸增加雨量的陰天中仰頭大笑。沒有什麼比青春更迷人,沒有什麼比時間的飛逝更令人吃驚。眨一下眼睛,現在離那件事情發生已經過了六年了,每次當我緬懷這段歷史便彷彿只是昨天的事般記憶猶新,當時的我們每一句說話、語氣神情,直到如今我仍然記得很清楚。有時候我會懷疑這一幕有沒有發生過,感覺久遠得讓我以為這只是我腦中的幻想。

  即使進入了室內範圍,我還是感到徹骨的冰冷。我拉了拉掛在我脖子的圍巾,還有大棉襖,整個身子被包裹的感覺猶如變成了一顆卵子回到母親溫暖的子宮的感覺。那種彷彿天使在你身旁的吟唱,悅耳的歌聲宛如天籟之音溜進你的耳朵,悠和的音符伴隨著溫暖的陽光在空氣中醞釀著曬落在你的臉龐。你無比舒適地躺在一望無際的草原,馬匹和豬羊的叫聲讓你以為自己在聽著母親在你耳邊呵氣哼唱著搖籃曲的錯覺,一切也令人有股昏昏欲睡的午睡感。

  「先生?先生?」

  我睜開了眼睛,在幻覺中空氣清新的草原和一望無際的天空正在跟眼前朦朧的黑暗環境相重疊。有一剎,我全然失去了方向感和判斷力。

  我張大眼睛,對著在我前面的一位管理員模樣的人,他身穿一身藍色的制服,看不清臉上的表情。「這裡是哪裡?」

  「抱歉,先生,已經過了我們商店的關門時間,我們以為所有客人也聽到我們的廣播離開了,怎料先生你竟然在這裡站著睡了,要不然我們有巡邏的習慣,恐怕先生你今晚要在這裡渡過一個晚上。」管理員說著,在他身後傳來了他的同事關閘的響亮聲音,刺激著我的神經。

  正當我再度尷尬地開口說話時,他先說了:「請來這邊吧。」他指著一條唯一充滿著光亮的燈色、正敞開著的大門。


  如果你問我直到至今為止在這短短的二十四年的人生裡,有哪些深刻難忘的日子令我感到毫無壓力的快樂?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有哪些難以啟齒的言語盡管一一道出,沒有必要把它們掩住或是扭曲其意義婉轉地說,如同虛偽的大人們一樣,我們不屑於跟他們同流合污,我們幼稚又無知地嘲笑著口不對心的大人。誰知真正不懂得這個社會的運作模式、天真又錯誤無比的,正是我們。這段日子,無疑正是學校,尤其是青澀的中學時期。小學時我們還沒有經歷過時間加諸給我們的懂事,行為實在毫無邏輯可言。大家依從著內心的渴望行動,像一匹只剩下慾望的野獸,欺負人的去欺負人,被欺負的唯有啞忍,淚水打轉在眼眶不敢告訴老師。直到上到中學,我們終於算是懂得這個世界、人際關係的存在,我們也總算明白我們應該怎樣才令自己不置於摔倒在社交規則這個巨大的陷阱中。我們學會了「走捷徑」,怎樣利用人事去完成我們的渴望,這比起小學時期毫無理智的行為確實是成長了一個階級。我知道的,我們知道自己真正想走的是怎麼樣的路,我們最清楚什麼是不可以做,因為我們學會了考慮現實這個不可忽視的因素。

  對於現實,大家經歷過那種在課餘時間透過音樂、小說、繪畫等各種興趣中發洩。手緊握著麥克風把心底裡所有歇斯底裡的咆哮一次性的併發,透過筆在紙上寫下我們不甘受制於現實的殘酷桎梏的字句,在畫紙上用各種的工具扶助我們表達屬於個人的世界和某種微弱的訊息。但是,結果又如何?地球繼續轉動,世界繼續變更、社會繼續運作、現實繼續逼近著我們,令我們不得不放棄某些自以為是熊心壯志偉大無比卻不切實際的理想,去做一些我們深知毫無意義、不熱愛的事情,以換取自己在這個世界、社會、現實中混下去的入場卷。但這不代表你的人生就將會一帆風順。有時候還會遇到一些突如其來的攻擊使我們不知所措,汰弱留強,最終剩下的人是我們嗎?為了獲得繼續生存的機會,我們繼續去做一些我們不願意的事,不停地去為那些毫無意義的成果付出,為所獲得的理想結果而在表面上歡呼振奮,深知那些根本不是你想要的東西。我不想要的多的是,但我必須去爭取,才能獲得進入社會的入場卷;我想要得到的,卻會因為我失去入場卷而黯然失色,變成了只能幻想的空中樓閣。最終為了生存,我不得不放下後者,努力拼命去搶得那張珍貴的入場卷;連生存的機會都沒有了,還提什麼夢想?

  想到這,我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聲。可惜我跟大家不一樣,我沒有為了那些不喜歡但又無比重要的事情去付出,也沒有為我喜歡的東西付出──我喜歡的東西因為我沒有「入場卷」而對我失去青睞。我比大家都懂得這個社會的運作模式,我天生就擁有吸引人的社交能力,但如今我卻比任何人都混得差。

  因為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為自己不喜歡、不渴望、不需要的東西付出?只因為它無比重要,失去了它比面臨死亡更可怕。

  我明白,所有人都會選擇先獲得生存的權利再作其他打算,但當我們真的這樣做,恐怕我們曾經幻想過的夢想早已遠去了我們。


  我拎著一袋食物,因為很多店舖已經關門,我只有買了一點宵夜或者約瑟不滿意可以出去吃,隨便他。但當我用鎖匙扭開了門,約瑟還趴在桌子上大覺睡,看來他真的疲倦透了。

  我像虛脫了般失去氣力,我以為我會差點因為沒有雙腳沒力而很難看地摔在地上,幸好沒有。盯著一片狼藉嘆了口氣,脫去外衣,拍了拍依附在上面的白色東西,然後到廚房幫他弄一些東西吃。

  冰箱一片跟外面正飄著雪的景色般冰冷,彷彿連說句話都會冒出氣,如同每當我踏進浴室脫去所有衣物時,孑然一身,我突然害怕這樣的自己裸身衝出去的話,會不會一打開門就會立即當場凍死一樣絕望和無助。唯一不同的只是黑與白的反差。

  我沮喪地關上冰箱的門,打開了自己買來的小吃和一些昨晚剩下的隔夜麵條,想像著會不會被醒來的約瑟劈頭大罵:『你這笨蛋,才買了那麼少,哪夠我們兩個人吃?你出去都只是為了「遊魂」嗎?』

  我不否認我出門確實有這個傾向。好像今天一樣,我出去純粹為了出去。沒有目的、目標,活像一具會行會走的屍體般看起來很正常,其實內心早已經空洞、被蟲蠶食光了,只剩下醜陋難看的屍骸,如同我每次出門在路邊都不難看見,那些四腳朝天的褐色蟑螂,有些還有知覺地郁動著六隻腳,在猛烈得彷彿要把人溶化般的炎陽下做著令人感到噁心的垂死掙扎,不死心地蠕動著。這樣的死法還比較好,最可憐的是那些連屍身都纏著一堆螞蟻和蒼蠅,受到牠們的「光顧」,有些甚至連屍身都被牠們當作糧食搬走了,屍身不全,在世界上一點位置都沒有。沒有人知道牠們存在,即使有,也不會是令人感到歡愉的。

  我越來越習慣盯著地面走路了,雖然這樣會被認為是沒有自信的表現。

  我每天醒來都問自己一遍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會變成這樣?那個曾經屬於我的輝煌時期呢?我似乎閉上眼睛也能聽見,每天上學時同學看見我的雙眼點燃著戲弄的目光,親密地打了我的肩膀一下,然後興奮地詢問我或者直接將我和跟別班走得近的女生開玩笑。『今天要玩什麼呢?』、『喂麥克,老師在叫你耶不要睡覺!』、『麥克,聽說你得到了今屆「搖滾明星」大賽的冠軍耶!我們班出了個樂壇巨星!』、『嘻嘻,聽說蜜拉對你有意思,你要否認嗎?你可是經常玩弄她呢!是不是愛的表現呢?』

  很多很多記憶,彷彿電影倒帶格數般的片段。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不是活在幻象裡,其實麥克‧傑森尼夫是不是存在的呢?那個曾經戴著所有光芒的加許冠冕的人,那個昔日的活潑分子,每天臉上帶著惡作劇和狡黠的笑意,開朗的大笑吸引所有的雌性生物,在人們心目中永遠不能磨滅。我原本是這樣的人,如今亦應該是這樣的人。每個人都認為我是最能在社會上立足的人,我不應該是現在這個狀態:頹廢、茫然、悲觀、絕望、焦燥、痛苦、糾結、失去人生目標、離死亡不遠般半生不死,現在好像滿臉胡渣的流浪漢般、像沒有脊椎地、姿勢難看地倚在沙發,頭挨著仰頭望著沒有開燈而昏暗的房間,唯一的光亮點是窗外的雪花反射著街燈的光芒穿透進屋內。呃……好像不對,雪花不會反光吧?唉……想起我上學的日子都只有玩、玩和玩,一點認真唸書的意欲都沒有。

  沒有目標的人生確實是可悲的。當絕望的時間化身在時鐘的方針,我們只有等死的份兒。

  正當我像死屍一樣攤在沙發上,眼睛對著天花板上沒有啟動電源的燈泡胡思亂想,在我眼角右下有些東西在蠕動。在過於黑暗的幻覺下,我終於辨清是約瑟身上那件當初我為他披著的外套在動,約瑟用雙臂撐著身肢,一臉睡眼惺松地四處張望,一直到看到我。他瞪大眼睛盯著仍然像軟骨動物一樣對於他的舉動毫無反應的我,那些本來不屬於他的複雜情緒直接再次反映在他的雙瞳中,他面無表情地開口:「吃了晚餐沒有?」

  我搖搖頭,建議:「要不我們一起出去吃?」

  「不用。」他一口拒絕,張開雙手伸了個懶腰,揉著眼睛。天啊,這舉動又使我想起了中學時期的他,在下課時充滿稚氣地抹拭著因睡覺淌下的口水,還有桌上的。「我來弄吧。」他作勢起身。

  「不用。」我重複他說過的,繼續運用這具我以為早已經死去了的身體,站起來,徑直朝廚房走去。「我剛外出時已經買了一點,要捧個場嘗試本大爺的手藝嗎?」

  我儘量維持著輕鬆的語調,彷彿回到昔日那個無重一身輕的狂妄小子、輕狂地吹著口哨的褐髮小子。我只是想開個玩笑,可是我的搭擋卻不解風情很認真地說:「麻煩你了。」然後回到桌子坐下去,一副真的在等待著我的模樣。我感到無比失落,心裡彷彿有一塊石頭深深地沉下去,投向那個名叫絕望的井口。

  如果是以前,約瑟一定會興奮無比地配合著我用萬分期待的語氣說道:『麥克大廚烹調?本人簡直萬分榮幸獲得這個權利!麥克大廚,你的安心選擇!來,擺出一副迷死萬千少女的微笑出來!』他指著那個由他虛擬出來的「鏡頭位置」,燦笑著湊到我身旁比了個V字手勢。

  『白痴!別在這耍笨了啦!』這時我的左右銘便再次上場,一面嘲笑他的幼稚行為之餘,一面又暗自認同他,真的向著那個「鏡頭」傻笑著。好像當時真的有記者在採訪我這個堪稱米芝蓮的升級大廚。那時候我們還是剛剛合住在這個小小的單位。我們一邊慶幸著終於脫離父母的魔爪,一邊又抱怨著生活的開支那麼多的大。水電煤費、房租、吃飯、買生活用品、娛樂,簡直要了我們的薪水一大半!

  我正在忙著把昨晚吃剩的麵條弄熱,不讓外面的人發覺,我偷偷又迅速地抹乾了留在眼角的濕潤。

  終於,我搬著兩份新鮮熱騰騰的麵條出來,在約瑟等得又快睡著的時候,我把碟子放在桌上的聲音喚醒了快被睡魔叫去的他。

  他再次疲倦萬分地揉了揉眼睛,我一直盯著他,我跟他說如果這裡不夠的話可以去吃我買的那些,他模糊地嗯了一聲,當回應了我般拿起叉子就吃。

  其實我弄得不太好吃,但我知道我一問他『好吃嗎?』,以他現在的狀態必定用『還不錯』來敷衍我。我相信即使我說裡面放了蟑螂他也會說好吃。

  無聲嘆息,我坐下來享受自己努力的成果,其實不算很多的努力。之後就一直冷場,沒有人吭一聲,只有吞吃著麵條的聲音充斥在空氣中。寂寞和冷冰徹骨地穿透了我的心。

  「約瑟。」我忍不住叫他。

  正在專心吃著的他,等了幾秒才抬起頭回應,「呃?什麼事?」

  「這個……」我清了清嗓子,沒來由地覺得緊張,「那個……明天有空嗎?」

  他困惑地看著我,更要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那天我沒有空。」

  我失望地說,「我想約你去卡啦OK,還有再約其他人什麼的。怎樣都好,我們好久沒去……」

  「不是這個問題,而是,麥克,我沒空。」

  「不,你明明有!」我堅持道。

  「為什麼你要這麼野蠻?那天我有很多事要忙,公司給了我一個很重大的計劃,我不但要聯絡客人還要應付那些有頭有面的有錢人,我哪有時間跟你玩?」

  「工作真的這麼重要嗎?連基本的私人空間都要放棄?」

  「不不不,麥克……你怎麼不體諒體諒我?我工作已經夠辛苦了,現在又要跟你做這些幼稚的青少年才幹的事?就算我有時間我也會用來補足睡眠時間,而不是跟你到處玩。」

  「不是這樣的!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我怒吼著,眼淚被我嚇得縮回眼眶,「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現在的你都不應該有改變!約瑟!我要回以前的約瑟,還給我!」連日來現實對我的打擊終於要併發了,我衝過去抓著他的衣領,怒目圓瞪地盯著那張毫無表情流動的臉。我的心很焦躁,彷彿放開了他就會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似的。

  「以前的你也不是這樣,那麼現在的你呢?」

  我的心一下抽緊了,心跳像停止了。

  我覺得我的心已經不屬於自己,我再不是那隻在陽光下苟延殘喘的可笑蟑螂,在無助之下忍受著孤獨和痛楚的雙重折磨,試圖憑著自欺欺人的本能反應求生。我不存在了,現在的麥克不存在,他不應該存在,難道不是嗎?麥克不屬於頹廢、不屬於悲觀、不屬於絕望,他不是這樣的人,那麼我是誰?我不是麥克我不是誰?我不知道自己是誰,還是我根本不屬於任何一個名字?

  我的肚子突然一陣狡痛,痛得我以為要飆出淚水,我站不直身子,但又不想被約瑟發覺。所以我微微彎曲身撫著肚子,假裝自己只是像路邊的拾荒者一樣駝著背,撫著肚子的動作都盡量放輕不太明顯。

  靠,我越是注重這些,我就越感到痛楚快襲上我的腦神經,讓我下一秒不支倒地。天啊……幹,往往在這種時候我老是想像,如果現在有人立刻衝過來給我的腹部一拳,我馬上會倒在地上痛得不能還擊,連掙扎都沒有,任由該人毆打至死。像那隻不被人類討好的蟑螂般。

  「麥克,你怎麼了?」約瑟察覺我的異樣,「你的肚子不舒服?」

  「沒有,」我強顏歡笑,頻頻來回揉著肚子,我覺得裡面彷彿有一條蛔蟲剛起床在伸懶腰,可卻完全不顧及作為主人的我的感受,「我想……呃,只是有一點消化不良,可能這些隔夜的麵條不太對我的胃口。」

  「根本就是因為你經常喝酒而傷胃!」約瑟抱怨地嘮叨,「經常抽煙這些壞習慣一大堆,生理時鐘又亂七八糟的,唉,回去房間睡吧,我幫你去拿胃藥……」他皺著眉頭,語氣帶著擔心和不耐煩,以現在的我的狀態看來,後者居多。

  他在埋怨我老是給他添麻煩嗎?因為我生病而弄得他要分神來照顧我?

  我的罪疚感和惱火矛盾地混雜在一起,讓我不知該向約瑟尷尬地道歉好,還是直接再衝上去打他一拳比較好。最終我選擇先回房間躺著較好。

  又是黑暗的天花板,只是牆身跟外面的客廳有點兒不一樣。被微生物醺過的痕跡混著被水腐蝕的鐵鏽,棕色的黑色點點的位置跟客廳的天花板不一樣,令我很容易分得出來自己身處在哪裡。有時候同一個黑暗的環境裡,我突然醒來的一秒間是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唯有上面的「記號」往往給我最大的提示。

  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約瑟幫我翻找著胃藥的聲音,我的內疚感又再次加深一層。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成了要等別人養的寄生蟲?

  一開始我們合宿住在一起,因為方便照應和我們都樂於有個伴兒陪自己。自從畢業後我們已經各散東西,在戰戰競競的心情中像個探索者小心翼翼地躲過現實社會的地雷。在多番的挫敗和因現實的種種限制下,我灰心絕望選擇全身以退,我放棄了職業,放棄在社會上痛苦地爭取一個我根本不想要的席位,但最後的結局卻比起那些變成社會擺佈下的木偶更是可憐。

  我任性地拒絕接受這些,約瑟卻是為了我而四處奔波,負擔我們的生活費、種種開支,最後連屬於自己的一點私人空間都失去。我竟然還敢奢望他能用一副笑臉迎迎去萬分配合我的雅興──像以前一大伙人蹺課去卡啦OK唱歌,玩個通宵達旦?

  為什麼?那個美好的青澀的時期總是過得那麼快?為什麼現實總是那麼殘忍?我又可以怎樣做?重新求職?我又有什麼勇氣去面對這一切我根本不熱愛的一切?還是行屍走肉地繼續頹廢?那樣的結果並不比前者的理想。

  我厭惡所有能夠安然生存在社會的人;我惱怒自己作為對於意識著這個世界的見證人之一,卻無力追趕上世界的節奏;我痛恨這個資本主義的社會,當大家欣然它帶來的好處卻無視它所帶來的萬惡──弱肉強食、貧富懸殊,雖然社會主義也不見得沒有弊端。但我最最最無法承受的是,為什麼大家都願意接受這個有病的社會?這樣顯得我是唯一的反對者,無力接受和改變這一切的同時,受盡那些自以為是、最能適應社會的人所指責。精神病、瘋子,為什麼沒有人稱呼我天才?因為這個世界的種種劣處只由我看出,所以我才做不到接受這麼病態的世界。放棄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去為不喜歡的東西鬥生鬥死,只因為不想失去生存的資格?什麼時候我們變成不再為生活而煩惱,而是為生存所困擾?

  我把臉埋在床被裡,濕潤的淚水把它濡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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