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來跟我一樣的年紀,即使是比我大也差不了多少,真可惜我沒有聽到他的名字,那一定是個很具歐式風格很特別的名字,我卻沒有聽到。唉……當我稱讚他跟我年齡差不多後,他害羞地低下頭。他是個很善良的人,我看得出來。我喜歡跟他相處,我希望他當我的好朋友,不過我的性格使我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我想說我真的很希望得到他的友情、他的青睞。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交朋友好像經過嚴格的檢定,當認定了對方是安全、投契、交談沒有跟平常人一樣的煩惱難耐後,我們才會跟對方當自己的朋友。因為我們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一群,我們一旦選定了對方,便會渴望跟對方做一輩子的朋友,是知心是閨蜜是知己是生死之交是兄弟。」他嘆了很長的氣。

  「所以,你還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現在都不知道?」

  「對,」安努塔疲憊地說,「你說我該怎麼辦?」

  克勞德仰起頭想了想,煙灰脫離了他那隻佈滿繭的手指掉在地上,但他渾然不覺。

  「要不然,我們來幫他改個名字?」

  安努塔一臉茫然:「什麼?」

  「你懂得讀唇嗎?」克勞德問。對方搖搖頭。

  「不懂得不要緊,從他蠕動的嘴唇去猜。」

  「有什麼可能啊?」他馬上大力反駁,「就算我多麼厲害都沒可能憑對方動動嘴巴的動作猜到的,而且剛好是同一個發音的字母也太多了。」他皺著眉。

  「哎,天啊,我又不是叫你真的去認真地回想他說話時的嘴唇動作。我只是叫你猜測而已,也許說,我是在叫你幫他想一個名字。」他聳聳肩。

  「嗄?!」安努塔愕然。

  「怎麼?」他充滿鄙視地盯著眼前的小伙子,「你該不會是連幫自己的角色改名字都不會吧?你沒有寫過小說嗎?作文呢?老師應該有教過你作文吧?」

  「可是……」他還是滿臉寫著猶豫。他真的應該這樣做嗎?他很想對克勞德大聲說伯爵絕不是他口中只是給自己娛樂的角色。他不是在寫小說,伯爵是真實存在的,存在在他的夢中,只有他能看到他、知道他。但這不代表他是由自己幻想出來的產物,他敢發誓在他入睡前我從沒有想過要為自己在夢中創辦個角色好讓自己得到友誼的滿足感。他絕沒有想過,會做這個夢,會跟這麼優雅內斂的伯爵要好的。他從沒有這樣想過。所以伯爵不是他幻想下的角色,他不會是天馬行空的,他是真實存在的。雖然夢境裡的種種情節總是不合邏輯,他沒辦法解釋為什麼自己會在回家的途中迷路,為什麼會在四處摸索的路上發現了這麼豪華的大屋,而且表面是間鬼屋內裡卻滿是奢華。這些他都解釋不到,唯一證明到這些都有發生的就是伯爵。

  「想好了嗎?」

  「凱格里安。」

  「嘎?什麼鬼?!」

  「凱格里安。」安努塔堅定地抬起頭,說,「他的名字叫凱格里安,直覺這樣告訴我,沒錯了,潛意識正是為我開啟跟伯爵接觸的途徑,所以透過直覺得到的資訊是最正確的。伯爵的名字叫凱格里安!」彷彿要證明它的真確,他又大聲叫了幾遍,直到口乾了才去象徵式喝了口水。

  克勞德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多麼可愛的小伙子呀!


  「小伙子,我覺得你是時候要交幾個朋友了。」

  「你說那些病友們?我們的同房?不行啊!你上次也看到我不行。」

  「老天,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那個瘋子畫家,還有其他好相處的『瘋子』啊?既然你自稱是瘋子,怎麼不跟其他同類好好交流呢?」

  安努塔略帶猶豫,有些不放心地問:「克勞德,你在這裡有朋友嗎?」

  「有,當然有,怎麼沒有?我也是瘋子。」

  「可是──」

  「快點去吧,這個問題我昨天已經討論過了,我們怎麼拗都沒用,很累,兩敗俱傷,沒用的。」

  「那……」

  「去吧,趁著這段時間。」克勞德看了看手錶,「最多我來幫你當介紹人,就這麼辦吧。」

  於是,他被推到食堂門前。趁著午餐時間,這段時間正是最活躍的正午十二時,大家紛紛排著隊領食物。他們兩人各拿了自己的一份,一併坐在離他們病房最近和他們的同房在一起吃。

  「嗨!」

  對方沒有理會。

  看來是失敗了,安努塔眨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盯著克勞德。

  「先別放棄,他現在正在專心吃自己的,當然顧不得我們。」

  「他什麼時候會理睬我們?」

  「不知道,」克勞德坦言,聳聳肩,「大概是等他吃完吧,我們也吃吧,別管那麼多,填飽肚子要緊。」

  於是他們動筷子了。安努塔吃的是簡單的西式雞排配醬汁,克勞德也動手把一大塊牛排切也不切就放進唇邊慢慢咬碎咀嚼,吃得津津有味,嘴角的鬍子卻沾上橘橙色的番茄汁。

  「你怎麼不切碎再吃?」安努塔看看他盤子裡那一大堆橘橙色。

  「為什麼要切?」他反問,把叉子上被咬了一口的牛排再咬碎。

  「方便。」他聳聳肩。

  「這樣吃更方便。」克勞德把吃到一半的牛排先放在盤子上,再拿過旁邊的冰凍汽水一灌。「呼……」他長舒一口氣,「暢快。」

  安努塔望著他的食相,實在是難看,尤其是嘴唇邊畫了一圈的橘橙色,很顯眼。

  「拿紙巾擦擦吧。」

  那男人才恍然大悟,「哦,唔。」他掏過安努塔遞給他雪白的紙巾,朝嘴邊胡亂一抹。

  「還有。」安努塔面無表情地向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嗯嗯!」他繼續胡亂地塗抹著,一下子把染了橙色的骯髒紙巾揉成一團放盤子旁邊,神情帶點不耐煩,「幹,你真要命。」

  安努塔沒有回應,只是鬆了鬆肩膀,繼續張嘴把一塊菜放進嘴巴。

  這麼安靜而又只是有三個人一桌的氣氛下,坐在對面,他們的同房──他叫約翰‧麥根尼──突然狂躁起來,猛戳著盤子裡的雞排,任由醬汁盡情噴在他的臉上。要不是那些醬汁是橙色的,安努塔會以為他在殺人,因為他的神情狠心得嚇人,像在滿懷仇恨地瞪著眼前的食物,一刀一戳地插進它的心臟。

  對面的二人安靜下來。想方設法地考慮現在他們應該幹什麼。

  「我們應該換桌子嗎?看來是我們太正常了,顯得他很不正常。」安努塔問。

  「我想不是,他亦不是第一次會產生這種差距感。」

  「你怎麼知道他?」

  「他是我們的同房。」克勞德重申,漫不經心地舔著嘴角的醬汁,「你是新來的才不知道,我跟他們已經混得很熟了,雖然他們未必認同我或者跟我一樣心態地認為對方是自己同類或朋友。總之我就是了解他,從表面來看。除非他硬是要隱藏自己,那就沒辦法了。」

  隨著動作越來越激烈,安努塔的心和眼珠跟著它的猛烈動作一跳一跳的。他看著約翰把那塊可憐的雞排刺了又刺、插了又插,弄得它身上滿是叉子的洞孔。動作頻率越漸加快,恐懼感戄住了他的心。安努塔以不甚理解的眼神狐疑地望著他,連人帶椅後退幾步,之後是一大步。他不想再一次發生昨天的悲劇,而自己正是風暴中心。

  不過,他預想著的風暴卻沒有到來。原本激動得站起來的約翰忽然又安靜下來,動作像逐漸減慢的機械直至完全停頓,過程中他不作一聲,只是眼睛一直瞪著那塊雞排。他想了又想,最後把那塊挪開,把他一早放著的早餐──一隻太陽蛋放在中央,繼續戳著,不過動作似乎慢了很多。

  他們二人的後腦勺淌下一滴汗。不過安努塔終於算是安心下來,把椅子又挪近了桌子。

  「他在幹什麼?克勞德。」他小聲地壓低聲音,似是害怕打擾他發揮又像是怕觸動了他體內某個機關讓回復方才的狀態。

  「我怎麼知道?」對方用有夠不負責任的口氣淡然說道。

  「喂!」安努塔瞪著他。

  「好啦,我說我了解他是騙你,事實上他總是超乎我的想像。是這樣的,每個人都難以用一個名詞、一種性格來定義他人,你這樣做是為他定形。每個人都不能用這樣由他人的定義方式來完全定義他屬於哪個人,即使對方是正常人亦然。當我認定他是這種性格的人,他往往又做出一些另一種相反的性格才能幹的行為。好像初次見面時我定義你是隻只會聽人說話的兔子,當你生氣時我會發覺其實你都有火爆的紙老虎一面。」他齜笑著。對方用一臉不屑的神情瞅著他。

  「所以呢,我們現在還逃不逃?趁還來得及。」

  「不用,這次我推斷沒有錯了。」克勞德一臉被挑起了興趣一樣,挑著眉盯著約翰,回頭對他說,「坐下吧,孩子,等看好戲。」

  可是對方全然不管他們二人,彷彿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還有那隻被他作為獵物的太陽蛋。他繼續做著自己的事,非常專心,活像一個巧奪天工的雕像家,陷入了注意力過度集中的情況,外界的事他一概都不知道,只是專心別致地注視著眼前鍾愛的作品。

  「小子。」

  「又怎麼啦?」

  「看看他的太陽蛋。」

  「啊?」

  「怎麼啦?嚇一跳吧。」對方帶著一抹得意的笑。

  當安努塔把視線集中在對方的太陽蛋時,他發覺他每一下戳的動作並不是胡亂來插個花的。約翰確實活像一個專心不被打擾的藝術家般,努力完成手下的作品。他看到太陽蛋的蛋黃附近都有一個長度和深度一致的洞孔,總共有十個──隨著他的動作增加著──佈滿蛋黃和蛋白中間,活像生日蛋糕裡每一枝合群集體的蠟燭。他發現那些洞孔都小心翼翼的沒有刺穿蛋黃,卻是貼近了蛋黃的邊緣。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克勞德的表情,他卻像忽然變成了當時人一樣跟約翰分享著成功的喜悅般,二人同時露出滿意的笑容。

  「好棒吧!」

  「很厲害!」安努塔發出內心的驚嘆,「你是怎麼做到的?」他像去除了障礙般,問約翰。

  當集滿了二十七個『彈孔』,約翰才抬起頭來,露出彷如剛才克勞德的勝利笑容。「我練了好久,熟能生巧。」他無所謂地擺擺手。「這是我今年的年齡。」

  約翰的答案點燃了他雙眼裡渴望交談的火焰,熊熊地燒著,發出啪滋啪滋般興奮的火光聲響。

  「你好,」他害怕嚇倒對方,連忙微微鞠躬,介紹自己,「我是安努塔,你好,我是住在跟你同一個房間的,我……」

  「我知道你。」對方這樣回答他,「只是我昨天正在忙著做其他事,所以忽略了你,抱歉,你都別怪其他病友,他們同樣也跟我忙著。」

  「嗯,我知道。」他心有餘悸地回憶著,「我還記得昨天一個同房的病人,他在專注地畫著牆壁。不過他性格就比你怪多了,都不管我,在我午睡的時間他突然發狂般用畫筆使勁刺向牆壁,發出如同粉筆畫過黑板的尖銳聲。噢……我的耳朵。」他覺得自己可以完全放下戒心,暢所欲言。

  約翰把眼神望向別處,輕輕說著,「他是我的朋友,他叫彼得,跟我一起送進來的。」

  「啊?啊啊?」安努塔反應不過來,瞪大眼睛。

  「對了,現在彼得情況怎麼樣?」克勞德習慣飯後一根煙,他按著打火機,往靠近嘴邊的菸點燃。

  約翰搖搖頭,「不知道,我進不了去,不過似乎打了鎮靜劑,情況穩定下來。唉,彼得他向來如此,我早吩咐他不要對畫畫這麼著迷,簡直走火入魔!好了,現在把自己推入地獄了──重點重症的獨立房間根本跟地獄沒有分別。在那裡你連個同伴都找不到,一天對著四面發白得好笑的牆壁,你不發瘋才奇怪。」

  克勞德認同地點點頭,端著打開了的一包煙遞到他面前,「要來一根?」

  約翰再次搖頭。他安靜地坐著,如果你看不到他你會以為他不存在。世界上總有這種人的,如果他不是發出偶爾的幾句話你是完全不發覺他站在你後面。當你回過頭往往都會被這些彷彿幽靈附身的人嚇倒,然後大聲質問為什麼他要嚇唬你。或許他會搖搖頭更甚是完全不管你錯身離開,因為你傷到他的心了,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在別人眼中是有存在感的,不是如同空氣一樣的存在,每個人都恐懼自身的毀滅,彷彿是世界末日的到來。可是偏偏世界上又有另一種絕對不會被無視的人,因為他們宛如含著金鎖匙出生的富二代一樣令人吸引又羨慕,沒有人會忘記他們的,因為他們天生就有種難以抵擋的吸引力。他們擅長在社會中周旋,跟各個高至成功人士低至精神病患,不論任何人都會愛上他們的嘴巴。他們太會活在世界上,他們知道大家要什麼,這是他們天然的才能。很明顯,克勞德就是這種人。

  安努塔看看約翰,又看看克勞德,「這個,我想問問。」他不其然地舉起手。

  「怎麼?」克勞德有些不耐煩又漫不經心地看著他,「嘖,小鬼就是多問題。」

  他瞪了克勞德一眼,然後轉頭跟約翰說:「你怎麼跟那個彼得一起進來呢?」

  約翰和克勞德面面相覤,後者發出不滿的喊聲:「你問這個幹嘛?」

  他被他的口氣嚇倒了,低頭嚷嚷道:「怎麼啦,只是隨便問問……」

  「抱歉,私人問題。」約翰帶著歉意安慰地笑著。

  「哼哼,那麼多問題怎麼不回家問你媽!」克勞德發出嘖嘖的聲音。

  「我先走了,克勞德。我去看看彼得,還有你,小不點。」

  「我叫安努塔!」

  「哈哈,不就一樣嗎?」約翰大笑著跑開,「等會兒在房間再見吧。」之後他就離開了,安努塔對著他背影想得出神。

  眼前出現的一隻手打斷了他的思緒。映入眼廉的是克勞德明亮的笑臉,「小不點,這個名字還滿好聽的,現在要怎麼呢?坐在這裡等約翰回來?」

  安努塔生氣地啪開他的臉,臉上盡是洩忿,「你怎麼阻住我問他呢?人家的事關你屁事?」他環著腰,樣子還真的像小孩子。

  克勞德想捏捏他的臉,最終還是停住了手,大笑起來:「走吧,小不點,你真愛跟著我,怎麼?這麼喜歡我?」

  「不是。」安努塔從座位上起身,朝房間方面走去,「我說過,克勞德,我在這裡沒有朋友,你要幫我認識。」

  「噢,我記得我記得,所以你現在就認識了約翰嘍!」他跟上了安努塔的步伐。

  「可是!」他停住了步伐,「我不覺得你們有當我是同類,你們什麼都不讓我知道,到底為什麼!」

  克勞德收起笑臉,認真地看著他,「並不是我故意不讓你知道,而是有些私事外人是不應該知道的,當事人有權保密。孩子,有些東西是不能分享的,那是別人的私隱。我說我想知道你的內褲是什麼顏色你都會覺得我很多事很麻煩很變態而且不關我事對不對?」

  「這──」話到口中的反駁話全被塞住了通通嚥回去,安努塔像個突然失去了語言的人類,鬱悶地低下頭。「到底是什麼這麼神秘,跟彼得有關的……」他繼續埋頭思考著,直至他撞到克勞德前面的背,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房間。

  「進去吧,除了約翰,你能不能把注意力分散到其他人上呢?」

  「可是,我還是很在意,他跟彼得。我到底幹什麼呢?我絕不是三八,只是好奇心驅使而已,你們越不讓我知道我更想知道是什麼。」

  克勞德聳聳肩,沒有理會。

  隔了良久,「你怎麼不打算問問其他病友?」

  他的眼睛刷地閃亮。
  「對耶,我可以這樣幹。」

  「不過我事先聲明,這樣打聽別人私隱是很沒有禮貌的行為,你最好做好被攆走的心理準備。」他漫不經心地說。

  「切,誰叫你不告訴我,唯有我自己去問。」安努塔瞪著他,做了個鬼臉,「小器的大叔。」

  克勞德不禁啞然一笑。他似乎越來越喜歡這個傢伙了,他的性格太有趣了,就好像……小孩子?確實是。他確實正是沒有經過風雨吹打的溫室的花,可是啊,花朵什麼時候才會懂事呢?


  結果還是令安努塔失望了。在每個他遇到的碰到的病友們口中他得不到約翰的一點消息,只知道他是跟著彼得一起進來的,他們一起進入精神病院,同一時間。竟然這麼巧合?安努塔絕不相信這只是巧合,他們絕對有關係,一定。

  可是他也收獲了不少,雖然得不到任何有關約翰的情報,但是他卻得到了伊萊姆和伊萊爾這對雙胞胎兄弟作為朋友。在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在床上並肩埃著身後的床背,自得其樂地幫對方剝橙皮,盡享時光的美妙。他急不及待上前詢問約翰的資訊,同樣令他失望,這兩對看起來很活躍很多話的兄弟都不知道。

  「連克勞德都不肯透露的事情,我們當然不知道了。」他們異口同聲,搖搖頭。

  「為什麼?你們要知道事情必須要獲得克勞德的批准嗎?」天啊,克勞德是這個「社團」的「老大」嗎?

  「不是,我們是說,整個樓層的病人事情克勞德是最清楚不過,那傢伙魅力沒法擋,沒有人能逃過他的盤問而不發一言的,他是個神奇的人物,一個發光體,每個人都會受他吸引而掉下他設好的陷阱。嗯,比喻是如此。」伊萊爾(還是伊萊姆?)點點頭。

  「還有,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安努塔咳了一聲,裝作嚴肅。

  「什麼?你問吧!」

  「你們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此話一出,樣貌相似的二人面面相覤,默不作聲地你瞪我我瞪你。然後一同望向安努塔。

  「我們都不知道。」

  「嗄?!」安努塔驚訝道,「為什麼會不知道?你們的父母呢?他們沒有告訴你嗎?」

  兩兄弟惺惺相惜地望著對方,一臉悽然,其中一個說:「不知道,正因為我們的父母都從不跟我們說的,我們太相似了,以致他們都忘記了當初先出生的嬰兒到底是誰。是伊萊爾,還是我伊萊姆呢?所以在叫喊對方或者向別人介紹自己的時候我們也很煩惱,應該說他是我的哥哥還是弟弟呢?每次到這時候我們都很尷尬,所以我們決定了,就叫對方的全名吧,什麼稱謂的還是拋去一邊吧!」伊萊姆做了個扔東西出去的動作,果然把剝掉的橙皮整個扔出去窗外,逗得伊萊爾哈哈大笑。

  安努塔就這樣認識了這迷糊對方身份的兩兄弟。他們的身形頗胖的,而且頭髮是一致的酒紅色,笑起來的樣子一致很開懷,有個小酒窩。安努塔覺得他們是自認識了克勞德和凱格里安後再一對同時出現的朋友。

  一整個下午,安努塔都跟他們一起玩遊戲。他們教他釣魚。

  他們來到院外的花園。

  「我們要怎樣釣魚呢?」他問。

  他看到伊萊爾和伊萊姆這兩兄弟,正在賣力地對著正在噴湧著泉水的藍色水池中做著拋錨的動作。伊萊姆負責撒網,伊萊爾負責收網。可是他們的手中明明什麼都沒有,他們正在空氣中做著一堆白費勁的無聊動作,模樣專注但外人看起來就是活脫脫的精神病。雖然他們確是有這個傾向,不然不會來到這裡。

  「你可以試試。」

  「啊?要怎麼試?」

  「拿著這個。」伊萊姆遞給他一個『勾子』,「幫我掛上魚餌。你負擔把牠們釣起來,我們負責撒網找一些魚毛小蝦。」

  他望著自己從對方手中拿來的一團空氣,無所適從。他要怎麼找魚餌呢?掛上一個不存在的勾子??

  「抱歉,我看不到……」

  伊萊姆望著他,一臉失望。他有些懊惱說了實話,可是他確實看不到,要怎樣配合他呢?

  「看來連你都不行,我跟那些穿著白衣的男生女生說了,他們都看不到。」

  「你是說那些走來走去的醫生護士吧?」

  「嗯,我想他們是這樣稱呼他們的。原本我以為你是我們的同類,可惜……」

  「哦,抱歉……」他滿臉失落又苦惱。

  「不用,」對方搖搖頭,「只有克勞德說他看到。」

  「克勞德?」安努塔兩眼發直,驚訝地問,「為什麼?他說他看到了?」

  「沒錯,克勞德是個厲害的傢伙。我們說的話別人都聽不懂,但是他說他明白,還相當配合我們,好幾次還抓到了大魚,我們都很感激他,他是我們唯一的同類。」兩兄弟們的雙眼都發著光。

  克勞德。噢,克勞德,他是多麼神奇的人物。

  「你肯定他沒有騙你?」

  「怎麼會?他的動作和姿勢確實是做著相應的動作,我們相信他看到。他還安慰我們,他說:『每一個人都擁有自己的世界,那是個非常廣闊、只有自己能知道的世界。別人說他不存在,說你在幻想一些不切實際的。別聽他們說,他們什麼都不懂,能幻想出一個浩瀚的世界是一件多麼愉快和厲害的事。他們在妒忌你,妒忌你擁有這麼龐大的思想,並把他們像一塊塊拼圖一樣找到適當的位置砌上。活像一個工人在搬著磚塊,不顧額頭冒著的汗水,只需恆心和耐心地付出和等待製成品就可以了,那時候,勝利的光環如天使哼歌一樣閃亮耀眼,滿足感滿溢而淌。天啊,這是一件多麼的神奇的事!所以,別害怕,沒有人能打擾到你,也沒有人能試圖消滅你的世界。只要你一天活著,你有腦袋有思想有意識,它便存在。』他是這樣說的,神情就像在遙望著什麼一樣。」

  安努塔無法形容現在的感覺,心彷彿回歸到平靜,可是剛才他們覆述克勞德的話,就彷彿看到了存在在他們面前的人一樣,神情憂愁又飄忽,眼中那雙金黃色的眼哞變得黯淡下來。他覺得自己似乎墜進了一片混沌紛亂的境界。

  「所以,」伊萊爾說,「他說我們很幸運,至少我們能自由進入彼此的世界。更準確地說,我們兩個人聯手築起了一個外人無法進入的世界。我們雖然是兩個人,卻是個依賴彼此的共同體,在那個世界裡,我們是一體的,無分彼此。你要分割我們的話,我們只能說我們都對方的一部分,當我們一起時才會組成『1』,我們是彼此的『二分之一』。聽起來很神奇吧?可是,兄弟,這些都是真的,我跟伊萊姆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了,沒錯當中我們確實是有吵架,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抱怨今天的收獲太少,追究是對方的問題還是自己的問題;在父母在尋找無意失蹤的我們,比較誰在父母的心中更佔位置……還有很多很多。可是,在另一個世界,或者說彼此的心裡,我們絲毫也沒有離開過對方。我們是一體,現在、永遠也是。所以克勞德說我們很幸運,我們能找到生命裡一個不是自己卻比自己更熟悉自己的他人,正常人稱他為知己。每個人的一生裡能遇到多少個知己呢?恐怕得到一個已經要感謝神了。我們卻是幸運的,打從一出生我們從沒有離開過對方,一生裡只做對方的知己──比起兄弟更親密的名詞。」

  最後,安努塔還是陪他們聊了一整天,他們祝福他也能找到屬於他的知己。當離開時,他轉過頭,看到他們在噴水池邊笑笑鬧鬧,不亦樂乎的樣子,笑容一致,露出兩隻可愛的小酒窩,一模一樣,是上帝最得意的作品。他們雖然不是同一個身體,卻是同一顆心。不受物理的限制,自然地在一起,一起出生一起生活,說不定還一起離開。

  回到房間,克勞德照樣在窗邊吸著煙。打開窗,外面的空氣肆無忌憚地闖進來。他倚著靠窗的位置,忘我地抽煙,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只有軀殼存在,心思已經不知道漂到哪裡。

  安努塔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他的床位。克勞德察覺到,轉過頭來。

  兩人沉默地對望,不發一聲。

  夜色已至,黑幕徐徐落下。一天的結束使安努塔像放鬆了下來一樣伸了個懶腰。克勞德坐在他的對面,望著他。

  「今天的收獲如何?」

  「還好,不錯。」

  「那就好。」

  「你認識隔壁那兩兄弟?」

  「雙胞胎兄弟,伊萊姆和伊萊爾。」

  「哦,你在說他們。」

  「你知道他們?」他覺得自己在明知故問。

  「認識,他們在這裡住了兩年多了。」克勞德用食指抖了抖煙灰,中指和無名指依舊夾著菸,「我看到你們玩得很開心,在花園。」

  安努塔尷尬起來。「對,他們還教我釣魚。」

  「所以你也跟著釣了?」

  「沒有。」他搖搖頭,「我看不到,你看到?」

  克勞德笑了起來,用那隻空著的手湊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別灰心,這需要技巧。熟能生巧。」

  「你練了多久?」

  「沒有。」他乾淨地斷言。

  他瞪大眼睛,「他們說你看到。」

  「主要用這個。」他指著自己的心臟。「心。」

  安努塔覺得難以置信,像看著神仙下凡一樣瞪著對方。

  「心?心眼?」

  「用心去看,相信我。」

  「怎麼看?」

  克勞德左右細看,確定現時房間裡只有他們兩個後,他壓低聲音,「你的眼睛只能看物質上的,心卻能看到它的同類。」

  他繼續張大眼睛。他第一次認為克勞德有嚴重的妄想症,這就是他送進來的原因。他能看穿所有精神病患者的毛病,從而配合他們和結予適當的幫助,好像能讓害羞內斂的約翰打開心窗數說秘密,跟伊萊姆和伊萊爾兄弟閒談他們的世界和對彼此的重要性。

  「不說這個,」他不耐煩地挨後坐,「這麼說起來很麻煩,如果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我是說,你沒有到達一個水平是看不到的、不知道的、不明白我說什麼。到時候你會覺得我在胡扯和有病。」他搔著頭,一臉煩躁地玩弄著打火機,「該死的那群自以為清高的正常人。」

  安努塔不禁一笑,又感到驚訝。他竟然引用了自己當初對他的罵詞,最重要是,他記得一清二楚,他以為像克勞德這種人很快就會忘記。

  「怎麼又盯著我?」對方大笑,「我知道啦,叔叔我還是很有魅力的。」

  他放棄了注視,最終不服氣地同樣挨後,失望地嘆氣,「最終還是不知道約翰被送進來的原因是什麼。」

  克勞德緊緊盯著他,認真地開口,「你還沒有放棄?」

  他點點頭,「我不甘心。」

  「拜託,別人的私隱有什麼好不甘心的。」

  「就是打聽不到才不甘心。」

  「你到底要打聽來幹嘛?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還是真心想幫助他?」

  「還有彼得,他畫的畫很不錯,真的。除了那些難以理解的黑線條。」

  對方搖搖頭,「藝術家的思維模式是正常人難以理解的,不然不會有那麼多站在藝術界頂端的人總是做著一些正常人難以理解的舉動。好像梵高,海明威,後者不是畫畫的,不過兩者都選擇自殺。你又知道為什麼嗎?」

  安努塔搖搖頭。「我怎麼可能知道,我不是藝術家。」

  「所以就是嘛,不知道就不知道,即使網上的資料告訴了你這位歷史名人的畢生事蹟,巨細無遺地列出,大小事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你還是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他的心情他的心境他的世界他的態度他的價值觀,以致於他們做出一些常人沒辦法明白的事。我相信他們是有苦衷,背後一定有個足夠有力推動他幹這事的理由。可是我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又不是當事人,怎麼可能推敲到為什麼呢?」

  他認同地點點頭。可是死心不息地看著克勞德。

  「幹嘛?」

  「可是你還是知道約翰的事。」

  「……」

  「告訴我!」

  「……你知道來幹嘛,聽過一句話嗎?好奇心殺死一隻貓。」

  「我不管,我不是貓。」

  「……」

  「快說!」

  「但我答應了他保密。」

  「好,我答應你把你告訴我的話保密,不就行了?」

  「……」

  「說嘛,不然談過條件?其實這對你都有好處,我知道要守著一個秘密,直至躺進棺材都永不被人知悉是很辛苦的事,我在幫你分擔。」

  「……鬼滑頭,別把你的歪理搬出來。」

  「說嘛說嘛,不然我每天都要這樣纏著你、煩死你。」

  「死小子你就是這樣對付長輩?」

  「叔叔快說。」

  「別扯我的胳膊!好吧好吧,我說了我說了!」克勞德一臉被失敗了的無奈表情,從安努塔的猛拽著的手中拿回自己的手,嘆著氣,「我說了,你絕不能告訴別人。」

  「行!」

  「約翰都不要。」

  「行!」

  「真的嗎?」

  「叔叔快說。」安努塔像棵藤蔓植物一樣依附著克勞德的粗糙的手臂,兩眼發光。克勞德一臉神情落寞,像被打敗了般低下頭遮著臉頰。

  「其實都不是什麼特別的理由。」安努塔聽著他緩緩地說出口,像潺潺流過水田的泉水聲,寧靜美好,不被打擾。克勞德表現得是個外人,講述著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

  「彼得和約翰是兩兄弟,不過不是孿生的。他們相愛,被父母以亂倫的罪名逐出家門。他們很失望,沒想到自小有出色表現的約翰加上一個像瘋子一樣瘋狂地畫著油畫的彼得是怎麼搞在一起。而且不但是同性戀,還是亂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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