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了,覺得怎麼樣?」

  「爛透了,這個故事。」

  「什麼?!你試試寫看!」

  「有什麼可能約翰和彼得發生了車禍會被送到精神病院而不是普通醫院?有什麼可能彼得當初打電話去護士卻說沒有約翰的資料,他不是骨折要送院嗎?還有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約翰,我是說真實的約翰,他說過他跟彼得是被父母趕出來的,不是私奔遇到意外。我說你,可不可以作一些實際一點切實現實的故事呢?你寫得很煽情,把彼得和約翰寫得那麼曖昧,雖然我知道他們確實是情侶。但是寫作和現實,畢竟是兩回事。」

  大白天,窗外的鳥兒正在咕咕叫著飛離了樹枝。房間裡的兩人,我瞪你你盯我。安努塔一臉不服氣的撅著嘴巴,克勞德則一臉嚴肅同時又傲慢地指三點四,不滿地搖搖頭。

  「我說過,寫作就跟我做的夢一樣,本來就沒有邏輯性,那是一堆擠在我腦海裡的一些雜亂的念頭,我要把它們重組成一個故事是多麼困難的事!它就是這個樣子了,毫不修飾作狀的,如此純直,當我在裡面加入了一些合符現實的考量他就再不是那個樣子,它已經被修改得面目全非。這就好像一個完美主義的工匠造出了全世界最漂亮的作品,可是他還是嫌三嫌四的,覺得作品還是帶著微不足道的暇呲,於是他改了又改,力求做到永無缺點,即使是最尖銳挑剔的評論家見到它都會目瞪口呆,費盡心思也找不到一絲端倪。最後他發現的是,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把那個原本近乎完美的雕像品改得面目全非,不偏不類,這樣子根本比之前還要差啊!

  「好了,如果你現在聽了我這番話還要在彈三劾四的,要不你就試試?怎麼樣,大叔?我打賭現在你的腦海一定有很多瘋狂的念頭。你在壓仰著你的理性,如同那些愚蠢的正常人一樣,做著一些多餘又虛偽的裝飾,明明是真實的卻是硬要把它修改成大眾接受的樣子,這樣很好玩嗎?還是只是為了維護你那些所謂的理智?」安努塔不屑地盯著他。

  克勞德沒有跟他拗,只是默不作聲,像在沉思他剛才說的那個淒美的故事。

  最後,他歎了口氣,「好了,即使我承認你的故事是寫得很好看,很震撼人心。可那又怎麼樣呢?有什麼用呢?事實上就是,約翰跟彼得只是因為一個平凡的開始,然後大家有了感覺的悸動便自然地在一起了,他們的戀情很快被家長察覺,就這樣在外界不能接受的眼光下,二人被痛心疾首的父母踹出來,送進去這間精神病的療養院,就是這麼簡單。沒有過於煽情的性愛部分,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情,沒有唯獨是二人的架空世界。現實就是如此,大多人都沒有這些驚濤駭浪的經驗,現實就是現實,即使是曾經陷入瘋狂的感情始終會隨著生活的一些細節而變得冷淡下去。沒有見過那些老夫妻嗎?他們哪會有像那些不小心擦出了火花的新情侶一樣隨意在街邊摸對方牽對方的手啊?你的故事是很好看,不過終歸屬於浪漫的幻想,流於虛幻,不真實的妄想,最終只是成為你壓在腦海底深藏的一個沒有人記起的虛構故事,縱使內裡蘊含的感情扣人心弦。」他正色道。

  「你就是非不讓這個故事是真的嗎?」安努塔有些洩氣。

  「笨蛋小伙子,它可能是真的,但絕對沒有加插你說那段那麼神經質又巧合的情節。例如是彼得在晚上睡不著只是為了擔心約翰的安危,而他會陷入瘋狂崩潰的狀態是尋找消失了的約翰,而約翰又會碰巧在清晨出現給他一個了然於心又痛哭流涕的擁抱。在現實中,約翰只是個平凡的眾多優等生之一,他竟然有一天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愛上了跟他性格迥異又如同瘋狂的彼得。約翰雖然不是個擅長打交道的傢伙可是他擅長哄彼得討得他歡心,而彼得就這樣變上一個跟自己截然不同個性卻又對他關懷備至的約翰。他們彼此惺惺相惜,同樣厭倦了外在世界帶給他們不能接受的衝擊和現實殘酷的洗禮,同時他們又要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偏激固執的目光偷偷交往,最後無可避免地被發現,之後被趕走,就是這麼簡單。」他叼著煙,對著小伙子頭頭是道。

  「這麼說來,約翰和彼得實在稱不上患上精神病。」安努塔專心地思考,點點頭。「約翰只是愛上了一個跟自己同性的人,甚至為對方奉上自己的前途。彼得只是熱愛繪畫自己的世界,甚至樂此不疲不願面對現實社會。」

  「當然啦,」克勞德坐在沙發上,淡然地吐出了一口雲霧,眼睛迷離又深邃。「其實每個人都有精神病,只視乎每個人的特徵是不是那麼容易被發現,而且正正是外界最不能接受的異類,才會被關進來,受盡了冷眼的他們也從此得到平靜,暫時的平靜,還有自在。」

  「自在?」

  「我是指心靈的。」他又轉了個坐姿,懶洋洋地說道。「你認為面對著外界不理解的目光和種種抨擊他們能得到自由嗎?當然不,每天在街上承受著不同人的白眼,少了些自信和勇敢,說不定會躲在家裡不敢見人。所以他們選擇偷偷地進行那些,他們鍾愛的旁人卻不能接受的,只要不影響到他人就行了?不是嗎?可是人就是自私,遇到異類就會排斥,並私自為他訂了條罪,以他們愚蠢的集體主觀──他們認為多人支持的立場就是客觀,為人們強制地定義。神經病的定義就是精神失常、毫無理智、失心瘋,就是就是有問題,有病!可是,你進來了那麼久,有看到誰是特別難相處嗎?好吧,彼得不算,那麼伊萊爾和伊萊姆呢?他們除了多一些想像力去妄想,他們有哪部分跟正常人不一樣嗎?他們很清楚什麼是該做的什麼不是,他們很清楚,就跟我一樣,就正常人一樣。根本沒有他媽的不同。約翰只是個同性戀者,除了這點特別一些外,那又代表他沒有理智嗎?除了性傾向跟正常人不一樣外,他跟正常人又有什麼分別呢?你要聽清楚,如果依照他們嚴格的定義,只要是不被世人理解和認同的就是瘋子,有精神病的話,我想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我們有著一些特殊的癖好,或者對某方面有種極度堅持的固執,一些他人不理解的偏執。你有沒有試過?說說看。」

  「唔……我想如果是那些不為人知的小細節還是有的。我媽媽堅持每天要為我們家養了幾年的盆裁澆水三次,早午晚各一次,如果不是我們阻止她,我想她連凌晨睡不著的時候也會去再澆。我們問她為什麼要這麼不厭其煩地重覆呢?她很煩躁的說如果她不這樣做她就會很不安心。她缺乏安全感,她經常見到盆栽下的盤子寄生了一些微生物的屍體而且偶爾會看到蒼蠅繞著它飛。她覺得如果不澆水它會變得很骯髒,感覺上就好像在幫它洗掉污垢而不是為了方便生長,對吧?但是爸爸已經立令要她再不要這樣做,有昆蟲的話最多就勤奮一點幫它換水和清潔泥土,不要再徒勞無功地幫它澆水,實際上除了淹死它外沒有任何幫助。雖然很不願意,但是媽媽還是答應了,之後我們也再沒有讓她碰盆栽,免得她『舊病復發』,交由我和爸爸輪流照料。」安努塔托著頭回憶。

  「所以呢?你會說你媽媽有重度潔癖,然後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因為她有個不被人理解的偏執,無道理無法用理性解釋的偏執?」

  「當然不會。之後事情就不了了之,除了這方面我媽每次都表現得很正常的,跟一般父母一樣很擔心我的學業,可是她並不如我理解她一樣理解我。最後還送我來這裡。」安努塔失望地嘆了口氣。

  克勞德上前給他安慰的一拍肩膀。他搖搖頭,他想不到有什麼話可以安慰這個彷彿被父母遺棄和不信任的孩子。最後,他說,「你今天要跟伊萊爾他們去釣魚嗎?」

  「不,我沒心情。」安努塔像小狗一樣失落地把手放在床頭櫃上,腦袋疲倦地墊上去,神情明顯有些頹廢。

  對方唉了一聲,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就出去了。臨走時還對他說了句話:

  「你要記著,沒有一對父母是不愛自己的兒女的。」在他還沒來得反駁上什麼時,克勞德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在房間門後。他再次神情低落地望著窗外,那枝枯椏的樹枝上又掉下了一塊樹葉,顯得此時此刻更無比淒涼。

  如果真的是這樣,為什麼新聞報道上又有那麼多虐兒、賣子女求榮、綁架子女騙保險金的事件?

  或者他不應該這麼悲觀地只想到極端的個案上,可是它們確實是真真正正的事實,他當然不希望自己就是其中一個悲哀的主角。


  在這裡一個月多了,安努塔覺得在這裡很愉快,相反比起外面生活更自在,每次跟克勞德聊上幾句,一起到食堂裡吃飯,之後遇到了約翰會順便搭上幾句話,他很想問一下約翰對彼得的感情是怎麼樣,他實在很好奇,陷入了愛情漩渦的人和正常人的思維模式有哪裡不同?為什麼會有人為愛而犧牲了自己?從自我角度去出發這明顯是愚蠢的行為,但當附帶條件是換取愛人的安全時,沒有人覺得這種作法是愚蠢,反而它是高尚的、不可高攀和侵犯的、受萬人敬佩的,沒有人會責怪他們,如果他們都身同感受的話。當然,如果是局外人的話很可能會置身事外地憑著一些片面的事件來批判別人的行為,以他們無知的道德觀,責斥著那些難以理解的『異類』,最後把它們送到了它們的同類面前。美其言是讓他們好好活下去,實際上是等同放棄他們,放棄一群對社會沒有貢獻的人。他們確實是如此,難道不是嗎?

  很多次他也想這樣問約翰,但當想起了跟克勞德的勸解,他又剎時停止了準備開啟的嘴巴,把話嚥下去。在他們一問一答的輕鬆氣氛裡,悶著氣低頭喂著橙汁。

  約翰覺得奇怪,會問:「你怎麼了安努塔?你可以試著說什麼,如果你覺得無聊的話。唔……我想說我們並不是特意無視你。」

  他搖搖頭。他當然很清楚這點,他還是有代入他人想法的同理心的。

  克勞德像是每次幫他解圍般又扯開了話題,轉移了約翰的視線,加上對方又沒有搭話,他就當沒有問題地繼續剛才的話題。安努塔還是被晾到一角了。

  他有些生氣又有些煩躁,他突然希望自己是一個人的。那就沒必要等待克勞德他們話題結束才可以離開,而是要等待他們結束對話沒什麼好再說的時候,才會像扯著小孩子一樣帶他離開。他有幾次想偷偷逃走,還是沒成功,他還是做不到完全的抽身離去,他還是很希望自己可以插上話題的,而不是為了守著某個秘密而打算永遠不開口(開口就有了說溜嘴的危機)。他希望也對約翰聊些什麼,即使是無聊的日常生活的瑣碎事也好,只有能排走它心頭上那股鬱悶的黑氣就好。

  他真妒忌克勞德能在每個人面前都找到話題延伸,而且面不改容地輕鬆跟對方談天說地,而不需要背負私下違背了對方要求保密的承諾該負上的罪惡感。

  他猛瞪著講得眉飛色舞的克勞德,一剎那間,他恨透了他。

  他恨不能擁有克勞德與生俱來的社交技巧和說話談吐。他恨克勞德遇到任何人都能沒有尷尬之類的社交障礙輕鬆地跟任何人聊天,他能輕易撬起別人的嘴巴,所以探到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秘密。約翰就是明顯中計的冤大頭。

  他最終無力地抬起臉,向聊得不願意停止的兩人發出病假,借意回房休息。事實上他真的不太舒服,吃飯後胃很脹,飯氣攻心,希望睡個覺後就沒事了。雖然有聽說過不可以在吃飯後立即做運動和睡覺。不過當你感到很不適的時候,你是不會考慮這些,一頭裁到床上便睡了。

  「沒事嗎?」約翰擔心地問。

  「小伙子,你真喜歡睡覺,每次差不多到這個時候你就要睡午覺。」克勞德因被打斷了話題而瞥了他,臉色不悅地說。

  「嗯,我先進房間了。」

  「有事記得叫我們,或許直接叫護士比較快。不過如果不想被那些白色攻陷你,你還是撐著一口氣找隔壁的伊萊爾他們吧。」

  「好吧,你真像個囉嗦的老頭。」最後一句他喘著氣虛弱地說,小聲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地步。

  他才不理會這些,有的沒的關心。在他離開前克勞德體貼地給了他一包胃藥止頭痛藥之類。雖然沒有太大的效用,他還是象徵式地向他們微笑,尤其是內疚地面向約翰說再見。

  在頭終於碰到床上的白枕頭時,他才鬆了口氣。天知道他從食堂回來的路上感到腳步飄浮的,氣息蒼白無力,如同一個弱不禁風的老頭;頭更是痛得快發炸,好像裝了幾公斤的石頭般沉重。

  他躺在床上,感到全身的肌肉在緩緩的放鬆,最後全體罷工,他才感覺到真實的舒服感。看來他真的患上了感冒。

  呼……看到眼前的白色天花板,那種身處在醫院的感覺又回來了。算吧,這裡根本就不是什麼醫院,是療養院。

  發現正面睡不著,他又輾轉到側邊。四周很安靜,只有偶爾失常的大笑聲會打斷他,如果那位病人都被請出去的話,他會感到這裡空無一人,只有自己。

  某種寂寥孤獨的感覺猛地湧上來,他故意忽視,選擇閉上眼睛。

  唉……希望在夢中能再見到凱格里安吧,是個延續夢也好。他仍然依稀記得那位全身散發著優雅氣息的伯爵,脖子處披落下一件為他蒙上神秘感的黑色披風。本人有些內斂不願多發一言,他知道這不是因為他不喜歡他,只是不習慣面對陌生人而已。即使對方一直表露善意也好,他那種人天生就必須要有強烈的安全感才能決定與不與對方深交。他歎了口氣,為自己最終還是被自己的性格特性而困擾一事煩惱。

  『為自己的缺點而煩惱是最愚蠢的事。』記得有一次閒聊間,克勞德有意無意地說道,態度像以金石良言來點醒他,又像是無聊地抱怨一句。

-

  自從安努塔離開後,凱格里安養成了一個習慣。

  每逢到了下雨天,他也會像被按到身體裡某個特殊機關一樣,神經質般從房間裡衝到去客廳,打開大門站在那裡等待,等待那個沒可能再回來的親切身影。

  每次等到停雨,讓每一次無期的等待感到絕望,也在所不措。

  今天一如以往的,他沒有錯過這次下雨。

  當時間一點一滴地溜過,好像沙漏裡的沙一樣,希望便越是渺茫。凱格里安有時候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堅持要等到那個人,他明明沒有跟自己有過什麼約定,即使他就在這裡附近也不一定意味著他會過來跟他打招呼。一想到上次的交談,他覺得糟透了,尤其是自己那番盡是推搪和渴望結束對話的神態,他後悔得想撞牆。

  他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一下試圖進入他內心的人呢?為什麼呢?直到後來當安努塔真的笑著跟他說道謝,他直想一刀割向自己的心臟。他對自己也很不誠實,他又憑什麼任性地順從內心要求別人留下來陪他?

  這間大屋雖然大很豪華,設備很完善,完全滿足了物質上的需要。可是,心靈呢?他覺得自己的心是空泛的、是虛無,打從一出生才前他從沒有想過這點。當你從沒有得到一件東西時,你不會以為自己失去了,因為缺乏比較的物件──當你不知道世上有手機這玩意時,你不覺得沒有手機是種可惜。只有當跟安努塔在一起進行愉快的聊天時,他才感覺到自己以前的生活是如此空泛。他從沒有跟誰有過激烈熱情(他自己認為)的交談。這間大屋除了他自己外,只有自己一個。而他從不會跟自己的工人女傭聊天。有什麼好聊?他們的關係只限於僱主和僱員,不是朋友。命令的言語稱不上是什麼交談。他是這樣認為。朋友?這個名詞對他來說是多麼陌生。當他下一秒明瞭了當中的意思後又多麼的驚訝。

  這麼說,他就是把安努塔當成自己朋友吧?是這樣吧?

  他有些茫然若失,頓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凱格里安?」一個聲音從身後隨著穩定的腳步聲傳來。

  「噢,父親。」他回過神來,轉過頭,熟練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把腦海裡的東西一清乾淨,睜著一雙堅定有神的眼睛。


  下雨聲淅淅瀝瀝的,斷斷續續,水聲搭配畫面盡顯淒美。

  他望著窗外,只覺得心裡的那陣鬱悶無法抒解,反而像海綿遇水一樣吸光了窗外的憂愁,自己則像個氣球一樣漲滿但未至於爆破。

  「喝個茶吧,凱格里安。」一位看起來成熟穩重,透著睿智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兒子,但又若無其事地用手攤在剛才倒下的茶杯上。

  「父親,唔,不錯。」凱格里安拎起那隻佈身華麗繁複的圖案的茶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並沒有多留意裡面的滋味。

  「我想你是時候說說為什麼。」斐南倫伯爵一臉了然於心,似笑非笑看著他。手上閃爍著屬於貴族世代世襲的戒指。

  被這麼一問,他的腦袋依然沒有回過神來般呆滯,一下子感覺千言萬語盡在喉嚨中,又無法通通溢出紓解。

  雨聲在安靜的氣氛蔓延,卻令他的心越發緊張。

  最終他還是開口:「父親,我這種人不配擁有朋友嗎?」

  「啊?」他被這番話問得愕然。很快,他淡定地喝了口茶,滿足的口氣像安撫著他柔聲說:「你從什麼時候泛起這種想法?」

  「從安努塔……」他停下了說話,眼神盯著自己的父親,帶些不安心和猶豫。在對方鼓勵的眼神下,他還是說了關於他跟安努塔相識的故事,從躲雨到他們談及的話題,他一字一漏地道出,因為他從沒有忘記過。最後到了他們分別的時候,他顯得有些別扭,其實他很不希望離開,卻堅持要送客。他覺得自己真是個傻瓜,沒有勇氣問及對方的聯絡方式就讓他離開,在他離開後又要對他日思夜想,到最後思考的重點指向自己身上。他是不是有問題呢?沒有一個聊天的朋友就是有毛病嗎?

  他劈哩啪啦講了一大堆,就彷彿回到以前童年的時期。打從有意識起便對外界的事物充滿好奇,指這個指那個要父母告訴他那是什麼,把上學遇到的有趣事情等到回家給父母一一興致勃勃地講述。但不知道為什麼,隨著長大後他就沒有再這樣做了,跟父母交談的頻率也少了。每當一面對嚴肅正經的父親出現在自己面前,只會微微俯身表示敬語,好像面對的是一個威嚴的皇帝,而不是跟自己親密慈愛的父親。

  有多久沒有跟父親在這裡聊天呢?回想起上一次好像已經是好久好久的事……

  「在想什麼?」

  被打斷思緒的他忙轉過頭來,窗外下著毛毛細雨。「是的。」

  父親忽然嗤笑起來,他感到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皇帝!」他嘲諷著笑,「兒子對他的敬畏更是冷酷可笑的最大諷刺!」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父親。」他有些心慌,畢恭畢敬地回答。後來又覺得自己的行為根本就是無聲的再一次諷刺,他尷尬又小心翼翼地啄磨言詞。

  斐南倫沒有再為難自己的兒子,反而嘆息起來。

  「我想這些也是每個家庭、每對父子,隨著時間推進時必然會發生的事吧。或許是因為年齡,兩代人有代溝也是正常的。我也沒有在怪你的。」

  「是的,父親。」他低下頭。

  「哎,你別老是用這種口氣,我真的覺得自己被捧成上帝了,老天!」

  「噢。」凱格里安抬起頭,發現父親笑起來的樣子樂呵呵的,是發自真心的誠懇笑容,一臉寬容,沒有如往常一樣把怪責的字詞掛在口邊。黑色的鬍子在嘴角邊隨著笑的力度而顫抖著,弧大張開,不過笑容卻隱藏著一些他摸不透的情緒。

  「父親。」

  「呃?」

  「我想我們還是把話題轉回來吧。」

  「抱歉,是我轉開了。」

  「不打緊。」他下意識地說,立刻愕然起來。面對著眼前的斐南倫同樣故作錯愕的表情,二人同時默契地像被點中了笑穴一樣大笑起來。

  「哈哈,我想我從沒有遇過比這更好笑的事。凱格里安,你變成了皇帝!」

  「是的,父親。」

  「你還真的不懂變通,什麼是『是的,父親。』?你是在試圖篡位嗎?你承認了自己是皇帝?」

  「不,父親,我不是這個意思──」

  「對,你不是,是你下意識說啦!」他笑完了,眼睛像月牙般彎起,打趣地看著一頭汗地斟酌同詞的凱格里安,「你每次也是這樣,小時候是我把你訓練得這麼卑躬屈膝,要對長輩有禮貌。現在看來是弄巧成拙,我想我真的後悔了,我不應該這麼專制地對你。」

  「不,我並沒有想過……」

  「你媽媽就是因為這個而離開我吧?」斐南倫停下再說,眼睛望著一個焦點,卻彷彿沒有凝聚力一樣分散空洞。他深深嘆了口氣。

  他的母親?就是在四歲時便已經離家出走的那個吧?凱格里安對母親的印象很空白,完全到了一無所知的地步。當每人一提起母親時,都會泛起種種的情緒,憎恨憤怒深愛珍惜不以為然滿不在乎,林林總總。可是對於凱格里安來說,母親只是個名詞,他從沒有看過實物,只是從父親或女傭口中得知母親的一切,猶如聽故事一樣聆聽他們對母親的心聲和評價,彷彿事不關己。一個名詞對自己有多麼重要呢?

  可是他知道父親並沒有因為母親的離開而有一絲怨恨和憤慨,就算有,也是對自己的。他後悔當初沒有好好對她,曾經承諾要給她過好日子的他,怎麼當時間沖淡了一切後他會表現得漠不關心?甚至以教兒子的方式來勸諫她,別多事了,兒子會由我來教好,什麼女人還是擱在一邊準備家務吧。一次又一次,猶如在駱駝的身上放下一條條稻草,最終發生了一件小事,只是一件不足為提的小事,已經足夠令她放棄所有榮華富貴選擇一走了之。當時所有人都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走,當伯爵夫人是件多麼幸福又奢侈的事,是每個女人的夢想,她卻選擇逃走,避開一切的煩瑣,當個孓然一身的自由人般隱世?她是個白痴嗎?外界對母親的種種輿論和質疑並沒有動搖斐南倫伯爵的信心。他對她有絕對的信任,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當然明白了,他們畢竟是夫妻,相處久了會有一些只有二人才明暸的心靈感應,好像雙胞胎一樣。他們不是雙胞胎,他們只是一對曾經深愛著對方的普通夫妻。但是在現在,他們只不過是兩個分開了的人,感情不復存在,在街上碰到也會像兩個陌路人般,從此再沒有瓜葛,活像兩條平行線,永不會出現交叉點。每當斐南倫想到這裡,便會感到心臟被揪著一樣痛。如果命運再來一次,他又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嗎?他希望自己不會。畢竟,誰知道時光倒流後我們會做什麼?好像當初他說自己會對妻子不離不棄,可是最終結果卻不如自己所說的那麼簡單。說話跟幹起來又是兩回事。

  「其實我不想再提,也沒有必要再提。」斐南倫疲憊又痛苦地托著自己的額頭,凱格里安這才看到父親的手上已經佈滿了老繭,這些也是為年輕時期拚博回來的成就所付出的代價。「我只想知道,凱格里安,你有恨過我嗎?」

  「啊?」他不明白父親所問的意思。

  「我是說,凱格里安,因為你母親的事,我沒辦法給你同等的母愛,這是任何父親所盡的責任內再努力也無能為力的事。畢竟是父親和母親所帶給孩子的作用都不一樣。我不能在每晚你熟睡時安靜地睡在你旁邊,看著你的睡容,給你一個吻;我不能在你回家後第一時間興奮地要向我分享的時候做個適當的反應,我知道當你得知我是如此的忙碌甚至不能給你一個令你滿意的附和時,你是有多麼的失望。老實說,每次當你露出這個表情,我的心也會痛得像被拉扯著一樣。我多麼想一下子抱著這麼可愛的你,對著你滿是生氣的臉蛋狠狠的一親,當是安慰你,希望你重復笑容。我不喜歡面對這麼緊張繃緊的你,我知道你也不想,是我口不對心地對你這樣命令。你不知道,當我每次面對著你這麼小卻要表現出這樣的表情是多麼的心痛。我不是在信心雌黃,兒子。」面對著自己那麼蒼白無力又語無論次的言詞,斐南倫再一次感到對於現實的無力無時無刻在蠶食著他。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得到了所有,至少他擁有其他人也沒有的貴族位置和數不盡的財富和成就;但又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對於他不知去向的妻子,還有對自己又敬又畏彷彿是下人的兒子。他真的哭笑不得。

  「父親?」一隻手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猛地從對焦著的模糊世界裡拉闊著視野,變為清晰。

  「這次輪到你走神了,父親。」凱格里安的笑容裡隱約有一抹得意。

  「啊?啊!」他回過神來,「我們剛才說到哪裡?」

  「母親,父親。」

  「不要每次對我說話也在後面加句父親,這樣很令人討厭。」

  「……可是,這是你每次要求我做的,你說不加上的話是代表沒有禮貌。」

  「那我現在告訴你,禮貌之中有一項叫『親切感』,它要求你不要加上,那會導致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明白嗎?」

  他一下子搞混了父親想要他做的意思。這是代表之前父親對他的訓話也是廢話嗎?他覺得很奇怪,覺得今天的父親跟以前的形同相反,不但語氣變柔和了很多,而且一直而來根深柢固對他的洗腦內容都不一樣。他疑惑著。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小兒子。」他笑著,「我說過,一個人的改變沒什麼大不了。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好像在小時候我一直覺得自己永遠會喜歡藝術,我迷上了巴洛克風格的建築,凡爾賽宮!便早已立誓要當個像普桑的畫家。結果呢?我這樣覺得,所有事情其實都不在我們掌握之內,命運中有太多變數,好像一個人的嗜好很容易變改。當我蛻變成青少年後又對維也納宮廷音樂和古典主義起了興趣,還加入了相關的學會,最終我也沒有朝這兩個方向進發,反而很像幼年喜愛的繪畫一樣,很快就因為長大而摒棄了。所以,真的沒什麼大不了,你認為那些你永遠不會改變的想法,在時間的洗禮下竟然會變得骯髒不堪錯漏百出,你實在應該驚訝。但你似乎不會這樣覺得,在某一個關鍵時間點內──你絕不會發現是這麼神奇,你摒棄了某個你堅信正確的觀點,並朝相反的方向前進,你不會立刻發現問題所在。反而隨著時間前進後的有一天,你才會興起轉頭一看,噢,你的改變是多麼的乾脆甚至不為它辯護。你確真是冷血呢!」

  很難得聽到父親這麼慷慨地對自己交談,不再是以前的主人式命令,而是出自肺腑的真言,他身為過來人的經驗。或許他把自己的兒子當成自己的知己,甚至對他好心勸導,讓他選擇適合自己的人生。每個人所走的人生道路也不到別人來干涉選擇的權利,即使是父母。這話一出實在讓他大吃了一驚,這簡直以洶湧洪水之勢顛覆了他所有信心十足的想法。好像父親所說,即使是多麼根深柢固的想法其實改變起來也是多麼乾脆不留情。他一直認為只要跟隨著父親安排給他的選項來走便可以了,只要父親不給予責罵就代表他選對了,他相信父親,父親會為他開闢最適合他的道路。父親有足夠的過來人的經驗,看著他被殘酷的現實社會的沖洗下顯得多麼的辛勞無力,他就明白了。這是愛嗎?如果信任和關注是代表愛,那麼他其實還滿愛他的父親的,即使他對自己是多麼的嚴苛。

  聽到這麼一說,斐南倫再次笑了起來,整個身體都被笑意帶動著顫抖起來。

  「那麼母親呢?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想了想,堅定地回答,「沒有,父親,我沒有恨過你。」

  斐南倫這才驚訝得快掉下巴,「為什麼?我以為你會。」

  凱格里安冷靜地回答,剛才他片刻的思量已經為他提供了最正確無誤的答案。

  「母親是個名詞,父親。無論是多麼有血有肉的人,也沒有可能為了一個名詞的消逝而傷心痛哭的。」

  斐南倫簡直不能呼吸,驚異和恐懼這種情緒交錯著像藤蔓一樣沿著他的心臟攀纏著,喉嚨裡像是乾涸了一樣發不出任何一個音節。看著兒子冷酷的臉,他冷笑了一聲。

  「看來是我毀掉了你,凱格里安。」

-

  安努塔昏睡著眼睛,一身白色的病號服,佇足在走廊盡頭的咖啡機前,等待前面那個人斟滿後再輪到自己。

  可是等了又等,足足兩分鐘對方才手忙腳亂地倒完。心煩氣躁之際,對方轉過身來,他也是一身穿得白色的所以剛才他沒有認出他來。

  一頭凌亂無序的酒紅碎髮,有著嬰兒胖的臉蛋,同樣愕然的眼睛充滿了墨綠色。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是你?!」

  ……
  五分鐘後,他們出現在療養院外的花園。

  對著仍然不斷噴湧出泉水的雕像,伊萊姆突然笑了起來,不為任何目的和原因。安努塔疑惑地看著他。

  夜色降落下,四周彷彿滿佈著一種只能在黑暗下呈現出來的美,人類給了它一個名字,浪漫。

  不過二人似乎沒有興趣欣賞這種美,即使對方也沒有開口,他也從能他偶爾的皺巴和心神恍惚看得出來。安努塔看著伊萊姆,對方其實也在留意著自己,只是眼睛依舊凝聚在眼前的噴水池。

  「只有你一個嗎?伊萊爾呢?」

  「對,只有我一個。」伊萊姆一臉煩躁地磨擦著手指,像要抓著什麼一樣,「我想我們沒必要每天都在一起,連該死的吃飯玩耍洗澡睡覺也在一起,真見鬼。」

  「……你們吵架了?」他頓了頓,小心地開口。

  對方沒有回答他,只是仰視著夜色。今晚的夜空跟以往的一樣,雖然很空曠卻沒有一顆星星。伊萊姆嘆了口氣。

  「你說,其實我們只是兩個人是不是?」

  「呃,嗯?你想問什麼?」安努塔覺得自己感染了凱格里安的言語遲鈍症。

  「兩個人怎樣親密也是兩個人,怎麼能變成一個人呢?」

  「你們鐵定吵架了。為了什麼?」

  「為他媽的因為是兩個人!」伊萊姆突然語氣變得強硬起來,生氣地大吼,「如果我們是同一個人不就沒事了?為什麼我們是兩個人而不是同一個呢?那不是更好了嗎?那麼我們便不會吵架,自己是不會跟自己吵架,並不會因為有時候泛起的厭惡感而毀滅對方,絕對不會!上帝是怎麼搞的?兩個太相像的人根本不應該存在世上!」

  「我想你確實是太偏激了,伊萊姆。」他清了清嗓子,後道,「你們之前不是告訴我,你們雖然是兩個人可是你們擁有同一顆心。在物質世界上你們是兩個人,可是在精神上你們是無分彼此,你們同一的。你們說你們很慶幸以對方作為知己,你們想法和相貌又相近,所以你們很投契,幾乎從來不吵架。你們……」

  「這些只是騙小孩子的屁話!」他不耐煩地打斷,「誰會相信這鬼話?兩個人?因為各方面相似而統一?沒可能,沒這回事,從沒有。即使是多麼相似的兩個人也會因為思考的步伐不同一而吵架,可能只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如果雙方都不讓步的話就會變成大事!」他大罵著,嚷嚷道,「他媽的兩個人,他媽的不是一個人,如果我們是同一個人那不就沒事了?不是嗎?不是嗎?伊萊爾為什麼要有自己的意識?如果我們連思考也是同一不就好了?噢……這點太可怕了,我簡直想消滅伊萊爾!他不能死他當然不能死!可是……他不死難道死的是我嗎?噢噢,那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可是我也不想讓伊萊爾死,如果非得要我們死其中一個才能活下去……」說著說著他便哭泣起來,兩眼通紅,如同一個被拋棄的孩子一樣痛哭。安努塔邊安撫著他,邊溫柔地拍著他的背。

  伊萊姆繼續像個孩子般哭得越發淒厲,身體越發大幅度地顫抖。此刻的他彷彿返老還童,在他人眼裡是多麼的詭異,一個大男人發出小孩子的抽泣聲。嘴邊呢喃著聽不清楚的字句,安努塔湊過去才聽見,「為什麼我們不是同一個人?為什麼我們不是同一個人?為什麼……你說為什麼?為什麼……」

  他一直在重覆著,可惜安努塔已經沒心再聽下去,他也無力再安慰他。只是叫了旁邊在散步的護士守著他陪著他,他自己卻冷血地離開。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煩,加上經過伊萊姆這般哭鬧地向他控訴,他彷彿明白了什麼一樣,不過不是件好事,他的心再次黯淡下來。

  當初他們還這麼歡天喜地地告訴自己是對方的另一半,即使將來對方有了女朋友也永不分開,他們是一體的,當然不會了。可是被現實這麼殘忍地如暴風雪般的沖刷下,他又對尋找一生的知己失去了唯一的希望。

  他恍恍惚惚地來到自己的病房,繼續疲倦地躺下去,看著上面白色的天花板,黯然出神。

  凱格里安……我的凱格里安,為什麼你偏偏只能在夢中出現呢?

-

  經過那一次的促膝長談下,父親異常地灑脫對他大敞心窗,講述心底話和大談人生經驗後,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之後的時間他的父親再度忙碌起來,而凱格里安也開始了上父親指定要他學習的課程,所以再沒有時間像之前在書房的雨夜般,在一片寂寥的空間慢慢傾訴。他發現自己竟然每晚也懷念起那個晚上來。

  可能是因為他從沒有過這樣跟父親親近的機會,令他不由得想起那一晚起來。愉快的談話,寂靜的空間,只有茶來語往的架空世界,是屬於父子二人的私人空間。

  後來他也沒有機會了,那一晚成為了他一生裡最不能忘懷的一晚──人類總對遙遠的美好東西有嚮往,而忽略掉眼前的幸福。他的父親過世了,他悔不當初。

  為什麼呢?為什麼這麼突然呢?為什麼他當初不跟父親聊多一些呢?為什麼在這一月內又會打回原形?不過即使這樣,他的父親又能復活嗎?

  他沉默下去,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自小父親就幫他打點一切,他根本不需要憂心什麼,現在呢?當原本十拿九穩踏上的前往階梯突然向另外一個他意想不到的方向一轉,面對著眼前陌生無可估計的道路,他應該向前踏嗎?

  『所有事情其實都不在我們掌握之內,命運中有太多變數,好像一個人的嗜好很容易變改。』他沒有忘記父親在那一晚對他說過的話,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他相信限期是永遠。

  所以當那一天滲著淡淡悲傷的毛毛細雨下,凱格里安看著自己的父親躺在棺材裡,由工人把它活埋他依然保持沉默。他穿著一套全身黑色的喪服,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些工人活動。他記得父親在臨終前曾經握著他的手,那雙佈滿繭的手。他的眼神像是蠟燭火光般微弱,一瞬即逝。他的嘴唇無力卻倔強地顫抖著,像是要把一生的氣力全數同盡。凱格里安幾乎要把耳朵湊到他的唇邊才聽見。

  『凱……凱格里安……人……人生無常……別計較,別抱怨……別像我一樣……當錯過了你母親才後……後悔。我不能忘記……我一生所做的,對你……對你母親……我深感抱歉……可是……卻不能換來你……你們實際上的原諒。我……我很內疚……真的……如果時間會倒……倒回來的話,我會選擇……對你好當是……賠償……恕我……不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庭。你的……母親,原諒我,凱格……里安。』沒有再多說半個字,斐南倫的生命之火終於吹熄了,結束了奢華背後付出無數汗水的一生。

  他沒有哭,別人覺得他冷血,他也這麼覺得。為什麼他會沒有眼淚呢?為什麼他總是這麼聽話呢?父親沒有叫他哭,他就不會哭。他絕不會違抗父親的說話,絕不會。

  但當下葬的那一刻,父親的軀體一點點消失在自己面前,他終於蘇醒過來。他從沒有恨過他,從沒有,這麼為自己著想又對自己坦露心扉的父親,他有什麼好恨?

  當想到這裡,他身體上的基本功能才開始啟動。他體內的水全溢進了眼眶,化成一道道水痕沿著雨水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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