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德,你有想過離開這裡嗎?」

  「嗯?」

  「我是說,你有夢想嗎?」

  「夢想?這是什麼?」

  「……」

  「當飯吃啊?夢想!」

  「……」

  房間內,克勞德倚著床背,一副自認為舒服的姿勢坐下,卻是滿臉不屑和煩躁地叼著煙,吐出一圈圈雲霧,態度似乎不太願理會坐在對面床位的小伙子。

  安努塔則是一臉嚮往地望向窗外,看到的卻只是大樹上一堆枯枝。

  克勞德看他這樣子,也就按熄了煙蒂,走到他旁邊坐下。

  「你想出去?」

  沒有回應。

  「想去哪兒?」

  「哪裡都好至少想出去走走。」他頭也不回地說,彷彿窗外有什麼吸引住他的視線般,「在這裡是很不錯,療養院簡直是個避風港。可是一個避風港有多安全都及不上外面混亂喧鬧的地方還要吸引,世事就是如此,明明知道自己留在最安全的地方你卻偏偏不安份,強行不理性地順從慾望的安排,白痴又衝動地衝出這個保護你的鳥籠,誰知道在外面等待著你的什麼呢?」

  克勞德眨眨眼睛,沒有開口,卻悠然自得地坐到他的床上,蹺著腳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安努塔眼睛眺望著窗外,即使什麼也沒有他也不會挪動視線一分。他只是安靜地佇立,眼睛對焦在前方,僅限如此。克勞德卻感到彷彿憑空出現了一隻手在自己的胸前抓癢,使他興趣盎然,有無窮的好奇心,感覺眼前是使他眼前一亮的獵物。

  「我怎麼感覺你跟以前那個毛頭小子有些不同了?那些天真的想法?」

  「每人的想法隨時也會改變。」安努塔沒有像以前一樣瞪回他,只是頭也不回地回應他,眼睛盯著前方,表情平靜,眨也不眨地開口,宛如墜入了什麼回憶地夢囈,「命運是很可笑的諷刺物,對誰也是。你以為自己某些根深柢固的想法已經深紮在你心頭的根部,再也不是改變幾分。可是在現實和時間的證明下,它簡直不堪一擊,好像牆頭草般往相反的方向擺。看,就是這麼容易。要改變一個想法是很容易的,不論是什麼,沒有什麼你一直堅持的東西能陪伴到你永遠。沒有,從來沒有,因為人生從來不到你作主,什麼『當自己命運的主人』也是一些令人笑掉大牙的老套騙人話而已。你該不會真的相信吧,克勞德?」他稍稍地偏過頭,瞅著那個始終霸佔著他的床、肆無忌憚地坐在上面有趣地盯著他看的成熟男人。那男人莞爾一笑。

  「我沒有說我相信,我只是好奇你怎麼變得那麼快,該不會是那些傢伙給你打了什麼『懵懂針』吧。嘿,朋友,你還清醒嗎?」他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手,開懷大笑。

  安努塔這才皺起了一下眉頭,甩開他的手:「幼稚!」

  「我記得這是你以前剛進來時我給你的評語。」

  「可是我已經不是了。」

  「可是你還是你。」

  「我不是以前的我。」

  「切,這超矛盾耶,你決定不改變一下你的立場?反對持續論或者接續論者?」

  「……我並沒有提到我在跨時間等同下的立場。」

  「你剛才的話已經表明了,不用說。」對方懶洋洋地回頭,手慵懶地交叉墊在腦後。

  安努塔瞪著他,再也不能說一句話。想坐下,卻發現身旁的椅子已經被那個霸道的傢伙用腳佔據了。他怒不可遏,卻壓下心頭燃燒的火氣坐在床腳。

  「噢,抱歉。」對方發現他動作的不自然和怪異的面色,連忙縮開了腳。

  「不要緊。」他保持友好的微笑。

  「對了,我們聊到哪裡?」

  「跨時間等同。」

  「哦,我記起了。」

  「這實在沒什麼好聊。」

  「也許吧,」克勞德抓了抓自己的頭髮,生動的表情在成熟的面色靈活變通,「對了,我們之前不是在說你的性格轉變嗎?」

  「是思想改變。」他皺眉,「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沒記性了?克勞德。」

  「我老了嘛,人老了記憶就會開始少。」

  「可是你那個程度起碼要到了老人痴呆的地步。」

  「哎,這,拜托,別再拿我來開刀好嗎?我一把年紀了承認沒有你年輕的那麼好氣,還一臉理直氣壯地頂撞長輩,最近怎麼那麼毒舌啊,臭伙子……」克勞德總算舉白旗投降了,他看著安努塔,發現他沒有以前那麼好精力地像個懵懂的孩子般反駁他,只是低下頭,頭髮稀稀拉拉地分佈在他的臉上,陽光的陰影使他看不清此刻他的表情。

  「喂臭小伙子。」

  「你可以有一次是叫我的名字嗎?」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安努塔,小朋友,你沒事嗎?」

  「……」安努塔想抬起頭瞪他,發現自己沒有力氣,以前那些渴望與人爭吵的力量在這一刻消失得一無所蹤。他已經沒有什麼精力跟克勞德吵了,他覺得這是沒有意義的。他甚至不明白當初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明明跟別人吵架是件很浪費精力和時間的事,簡直心力交瘁,兩敗俱傷。他實在搞不通為什麼史上那麼多普遍朋友間會選擇吵架當自己跟他人維繫友誼的一種方式,明明百害已無一利。人類根本是笨蛋。當你習以為常地幹一件沒有道理的事,你在做的時候並不那麼覺得怪兀,反而在你沒辦法再做的時候,用理智思考一下,發現根本是件荒謬、無從解釋理由的事。你只記得,當時的我是這麼覺得,我就這樣做了,最後也做了,沒有覺得不妥,反而事後卻發現怪異非常。當時的自己簡直是頭被慾望沖昏了頭腦的公牛,看到紅布就衝過去,從沒有想過躲在紅布後的是什麼,是牆的話那動作簡直等同自殺。

  他嗤笑地噴了鼻子一聲。沒有理由,一切也沒有理由。不需要理由,如果連生存這件最基本的事情發生也不需要理由的話,那麼生活遇到的所有事都不需要理由。同樣慾望被點燃不需要理由,有哪個科學家能清晰地道出慾望的化學方程式是什麼?它是怎樣產生的?在什麼時候會再度產生?不需要知道,不需要了解。這一切也不到你作主,你永遠不知道上帝為你編排的人生道路是怎麼樣走,不能作比較,你就更不能分析哪一條路較好了。沒有不公平,從沒有過公平這玩意,他們只是一群無知的人類發明出來的詞語,從比較中產生。可是當命運的路只有一條,別人的路你看不到時,你又能以什麼作比較呢?

  「你又在走神了,安努塔。」一句話抓住了他飄浮的思緒。

  「哦,」他如夢初醒,故作自然,不流露一些被打亂了思緒的煩躁,「我們剛才說到什麼?」說罷,他趕忙想起了什麼似的,掩住自己的嘴,激動不已。

  「哈哈哈哈哈!」克勞德毫不掩飾地放聲大笑著,眼睛和嘴巴也彎起月牙,「看來有老人痴呆症的人不至我一個嘛。」

  安努塔沒有再瞪他一眼,反而有些靦腆和尷尬,回到最初他們新相識的時候般羞澀。他突然嘆了口氣,失落地低下頭。

  克勞德也就停止了笑聲,望向他。

  「你又在唉聲歎氣什麼?」

  他沒有回應。

  「靠啊,你這樣做不就是折磨死滿心好奇的本老人家我嗎?」

  良久,安努塔終於抬起頭,他有些驚訝地發現那張臉滿是頹廢,更恐怖的是那裡面包含著絕望。

  平時多話的他停止了聲音,像隻被剪掉了舌頭的麻雀般,全場氣氛陷入死寂。像個荒廢好久的綠色河流一般,河面平靜沒有一朵漣漪,底下的青苔映得潭水渺無生氣的沉綠。回到世界之始,地面一片荒蕪,甚至連一棵在沙漠出長的仙人掌也沒有,被熱氣弄得身子發軟最後枯萎,化成一顆顆綠色的水晶,隨著騰騰熱氣蒸發在空中,最後消失,灰飛煙滅。彷彿這裡從沒有誕生過一條生命,它從不存在,最可怕的是連曾經目擊它的人也懷疑它有沒有存在過。

  「我……」安努塔艱難地開口,沙啞的聲音小聲得近乎虛無,「我終於記起了,我是誰……」

  沒有回應。

  「我……凱格里安……他從來不是我的朋友!從來不是……你知道嗎?打從上次……上次我見到他……他在父親的墓前哭……他哭得很傷心……不知怎的,我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我很痛,我很想跟他一起哭,我竟然有這樣的感覺!我……」他從沒有想過要唸出一句完整的話是多麼的困難,他簡直要用盡一生內所儲下所有吃奶的力,用來只是說出一句話!之後他便會隨著回答者的回應,失去了全身力氣般,如同那棵仙人掌,在空氣中消失,毫無痕跡。他無須考慮自己是否曾經存在過,因為它已經不存在了。存在的必要條件是被他人知覺、感知它的存在。當世界回歸到荒蕪,大地上沒有一個目擊者時,即使他觸摸自己,也不能證明自身確實存在。

  他嚥了口氣,繼續說下去,聲帶如同陳舊壞掉的錄影帶般卡著,殘忍的嘴巴繼續運作道出那個殘忍的事實,「凱格里安從來不是……什麼角色,他不是我自創的,他本身就存在……在我體內、在我腦海裡、在我的記憶裡,完完本本的存在著,甚至隱匿起自己……不被我發覺。直至……直至最近,那些陳年舊事、那些已經逝去已久回憶,現在想起來了真的可笑不已,它們老得彷彿死去而不復存在。它們彷彿從沒有存在過!哈哈……哈哈……多麼好笑的事,它們明明便存在在我的體內!腦海裡!」

  世界一片死寂,只有唯一的生存者,他安靜的、平靜地說出,那個已經逝去的事實,不被人知悉的事實。知道的人已經死去了,畢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得他差點忘記了,可是它又出現了。有時候,他更希望這些回憶是假的,是偽造,那或許會使他高興一點。

  他變成了一株仙人掌,頂著太陽炎炎的照射下,臉頰滴著熱汗,為了不應該存在的事實而痛苦著。它看到那個唯一的目擊者,他就存在在他的不遠處,靜靜地等待它在說出了這個秘密後死去,倒在地上,被大地吸盡了所有的氣力和生命,化為一顆顆綠色的淚珠,隨著空氣升到空中,最後化為一分子。他正在等待,它也正在掙扎。彷彿求救般望著那個唯一的目擊者,希望他能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的事實。真的,它是存在的,只是它消失了,但這並不代表它從沒有存在過。求求你,為它作出個證明吧,它只要記起生前曾經存在過的事,它便會笑逐顏開。自在母親的子宮裡,它承受了幾十億個對手跟自己拚命鬥快決勝負。最終它勝利了,它也跟現在一樣眉開眼笑。它到底是人類還是仙人掌呢?恐怕這點它活一輩子都不知道。它就是這樣奇特,它有著兩者的記憶。它在母親的子宮裡活躍跳動,它在燃熱的夏日中發揮著刺蝟般的功能佇足,似乎在等待著誰的到來。

  「我……跟凱格里安是同一個靈魂,同一顆心。可是……我們不是伊萊爾和伊萊姆那種關係……」他低沉著聲音,盡量輕描淡寫地帶過。

  「凱格里安,便是我的前生。」


  他們好幾天沒有談話,病房裡一直流露著無形的沉重氣息,彷彿是一股氣壓般存在的黑色烏雲一直在他們的頭頂,沒有消失過。

  沉默。
  沉默。

  二人的對望只限於空洞的對望。
  沒有任何信息和感情的移動。
  近乎冷漠甚至淡然。

  安努塔感到沒來由的驚恐。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記著今天會有什麼大事發生,他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這種預感和直覺。是的,一定是。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人類的直覺預感總令人抓摸不到,甚至被它反過來利用。

  克勞德的眼睛沒有以往的神采,反之是一臉的淡然,彷彿已經知悉了命運的棋子會怎樣走。這幾天安努塔也睡得不好,他現在反而開始害怕在夢中再遇見凱格里安的影子,他無法接受自己失去了父親的事實。其實沒有所謂失去,他的父親還健在,以現在的時間來算。那是他前世的父親,應該由前世的自己傷心不是嗎?為什麼他的心又會有一陣濃重的哀傷感停留不散?他似乎成為了凱格里安,可是他不是凱格里安。

  他覺得頭很重,好像有很多東西同時一起浮現,他又不知道該處理哪一個信息較好。他的頭快炸了,爆炸。

  連日來的失眠害他的精神日漸變差。每個人看到他瘦削的身軀彷彿被吸血鬼吸乾了精氣,也會以為他應該是重病患者要到重點病房裡觀察;舉目無神,眼瞳空洞,毫無生氣。世界盡收眼底,是一片荒蕪。他看到的世界是一片荒蕪,因為目擊者消失了,所有人也只是死物。世界上只有自己。很恐怖吧?比起世界末日,只有一個人孤獨地活著的事實更難使你接受吧?

  連續幾天,他沒有看到克勞德。他認定他是逃跑了,因為他之前提到的夢想。克勞德的夢想是什麼?他不禁好奇,他從沒有聽他提起過。

  終於在平靜的一天,他在走廊遇到了久違的約翰。

  約翰剛從彼得所住的重點病房一直邁過來,神情顯得很疲憊,是長年累月的積壓而成,可見他在外面打工得很辛苦,而且那些搬運工作需要大量的勞力,以約翰本身的優雅氣質的文弱書生根本不配。好像一隻好端端的小魚為了維持生計而被逼學會爬樹,根本沒有可能。

  一想到這裡,安努塔的心一顫。他憑什麼認為約翰會依照他安排給他的劇本去演呢?二人私奔那一幕只是源自他腦海裡那些不切實際的臆想而編成的,真可笑,說不定約翰和彼得根本沒有私奔過,一切只是他的幻想,幻想而已。真實是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過度幻想而改變的,所以它才顯得堅定不移和公正。人人也以現實來生活,以符合現實的準則為指標;例如在現實中人類是不會飛的,這是鐵一般的事實,除非有一些外力的因素,好像科學進步,不過也是很多年後的事了。

  他們一路保持緘默,直到走去院外那個有噴水池的公園,他們一同在長椅上坐下。

  他們表現得有些尷尬,對望了一眼後,把目光放在自己蓋在膝蓋上的手。

  「彼得好嗎?」安努塔問。

  約翰停頓了幾秒,然後自然地回答,眼睛望前,「嗯,不錯,醫生說他暫時沒有危險性,不過還是留在重點病房再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唔,那就好。」他也自然地回答。二人再次因為沒有話題而回復靜默。安努塔在思考好不好跟約翰談一下關於他擅自在腦海構思關於他跟彼得一起的事以打破沉默尷尬的氛圍。如果他是克勞德也有多好呢,只要他們其中一個變成了像克勞德那樣能言善辯的人,總是挖到一些吸引對方的話題,那麼現在他們之間的氣氛一定不會像兩個被奪走了言語的木偶一樣木訥。

  「對了。」

  「對了。」

  他們異口同聲,驚訝之餘,轉頭瞪住對方。

  「你先說吧。」約翰對他友善地笑著。

  「呃……這個,你可能會覺得我很唐突,可是……」安努塔覺得有很多字母在自己的舌頭裡跳動著,他不知道應該先讓哪一個先躍出嘴巴,「我想知道你跟彼得的事!」呃……說出來了呢……

  他有些擔心和緊張地望向約翰。果然,約翰一臉迷茫和訝異。

  他再也忍不住了,被誤解不是件愉快的事。「其實是這樣啦!你知道我有什麼毛病的,就類似那些妄想症之類的。呃……我是說,當一個人物浮現在我的腦海裡,而我又對對方有興趣的話,我的腦袋會自動編織出屬於他的故事。當然啦,我並不是說凱格里安是我的創造出來的,他是我的潛意識……不,他是我的前生,不不不……呃,你明白我所說的嗎?」他看到約翰還是先前那副面孔,彷彿他所說的是外星語言一般。

  「唉唉唉,不說凱格里安了,就說你們,你跟彼得,約翰跟彼得的故事。」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下定決心般咬準字音,「首先呢,約翰跟彼得是一對同性戀兄弟,他們出生在一個富裕之家,約翰是優秀有禮的書生,彼得是個瘋狂沉醉在繪畫世界的──」

  「等等!」他的話突然被對方打斷,約翰急切地問,「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他有些愕然,「啊?我說你們是同性戀兄弟……」

  對方顯得有些哭笑不得,無奈地開口:「這是誰告訴你的?是克勞德那個傢伙吧?」

  「哦,對啊,有什麼問題……」他不安地問。他心底裡冒起了不詳的預感。

  對方無奈又無力地說:「才不是這種關係。」

  「啊……」轟呀一個巨響,他覺得腦袋快炸了。

  「不是?那麼你們是……」安努塔微微張開嘴,驚訝地問。

  「我們是兄弟。」他說,「只限這個關係。」

  「只限這個……」他的腦袋還是沒有反應過來,一片空白。

  他嘆氣,「我跟彼得是一起進來的沒錯,那是因為父母的趕絕──我認同了彼得,等於認同一個瘋子般難以理解,我喜歡他的畫,也嚮往跟他一樣向繪畫發展。老實說,我不覺得視兄弟為自己知心好友有什麼問題,我們之間除了兄弟這條關係線外,還有更多的,友誼、結伴同行的搭擋關係。如果硬要說我們有些不同於其他人關係的話,我們只是對感情深厚甚至賴以對方生存的朋友。」

  安努塔聽得一呆一愣,只懂得點頭。

  約翰突然轉過頭,眼神閃爍著光芒,「對了,你有看過彼得的畫吧?」

  「嗯,我有。」

  「好棒吧,你覺得呢?」

  安努塔皺著眉,「我覺得他的根底是不錯的,至少在用色和線條方面,他也處理得很好,即使是外行人也能感受到。我很難說這種透過美感經驗而產生的共鳴是從何而出的,只是因為我見過彼得的畫畫,我覺得這很漂亮,動機是如此單純,彷如直覺。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我也沒能說為什麼。我是個言詞笨拙的評鑑者……不,我甚至沒有資格自稱為評鑑者,我──」他還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已經無話可說,他只是個一點藝術細胞都沒有的外行人,甚至連表達一句正常的感受說話也沒能做到。他還能說什麼呢?說什麼呢?

  不久,約翰平靜地說:「我覺得你沒必要太著重你能不能做好一個評鑑者,或者你有沒有資格向他人作出批評,你只要順著心裡的話說就好。」

  看來連約翰都看得出自己最致命的弊處呢。他有些喪氣地想。

  「你覺得我很沒用吧?」

  「看,這句你是真的出自真心,所以你沒有言語笨拙這些問題了。」

  「……」他無話可說。

  約翰抬起頭,向他微笑。他也跟著坐下來,動作顯得那麼不自然又生疏,他尷尬地低下頭。

  「抱歉,我不是在故意挑你的語病。」約翰十分可愛地吐了吐舌頭,他才發現,原來約翰也有那麼天真的一面,大概是從彼得那裡純樸的氣息中感染回來的。「安努塔,我覺得你太在意你自己本身的行為舉止了,這導致你老是神經緊張,害怕對方是否在留意自己甚至具敵意地攻擊自己,你害怕變得像隻刺蝟般承受無數多的痛苦。但是,你要記著,我並不是在危言聳聽,安努塔,其實根本沒有人在留意著你啊。」

  「……」

  「你老是覺得對方在留意著你,根本不是。就問問你自己,你坐在車上,會老是留意其他乘客穿上什麼、說些什麼、做什麼動作嗎?不會吧。除非對方做了一些很引人注目的舉動或許發出騷擾到你的巨響你才會偶然一瞥。當發現沒什麼特別後你又很快轉過頭了,將這件事拋諸腦外。即使對方真的做了很糗的事,你在當時會笑了出來,有些會分享給坐在旁邊的朋友一起笑他,可是你的注意力不會老是圍繞著他的。時間一過,你很快就會忘記了這件事,可能當你下車的時候你已經沒有再在意,久而久之,它已經退出了你的記憶裡。或許會有人偶然重提起,但那時候你對這件事的感受已經沒有當時那麼強烈,只是聳聳肩並沒有覺得特別。」

  ……
  實在無可厚非,約翰說的全對了。可是,話題怎麼回到自己身上呢?他希望談話的內容是圍繞約翰和彼得這一對特別、十分了解對方的伙伴。

  他望住約翰。看到對方似乎在等待著自己發話。

  約翰已經一洗之前頹廢喪志的表情,眼睛帶滿了渴望地仰望水藍色的天空,有一個紅色的氫氣球飄過。「我想,我們應該是時候離開了。不論是精神病院還是療養院也不是我們這些對生活充滿絕望的人的避風頭地方。有很多比我們更需要接受輔導和治療的人──那些重度憂鬱症、受盡社會和家庭壓力更甚於我們的人,他們也願意繼續投入生活,給自己一個扭轉乾坤的機會,我們怎麼不能呢?」

  他愣住了,「你……怎麼知道?」

  「嗯,我似乎說出了你的台詞。」約翰笑著看向他,「沒有啦,克勞德也是我們的同類。」

  他的舌頭打結了,「什麼?克勞德……?他……我很久沒見到他了。」他神色黯淡,怎麼連個再見也不跟他說一個就這樣跑掉呢?至少他們也認識了三個月多了,算是在院內最熟悉對方的同伴吧?

  約翰留意到他提起那個關鍵人物時安努塔的反應,他了然於心地笑了笑。看來這個小伙子是真的喜歡上克勞德,至少他還是希望跟克勞德道個別然後說上一些什麼「友誼永遠」的老套話。

  他咳了咳聲,「唔……其實你是很希望跟上克勞德一起走吧?」

  某人內心跳動了一下,「才……才沒有吧……」連自己也不能肯定,他想跟克勞德一起走?為什麼?因為他們是朋友?朋友又是什麼?只是相處了三個月跟對方聊聊天那就算是朋友嗎?怎樣的程度才算是從『陌生人』跳到『朋友』這個等級?他實在百思不得其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那麼複雜。安努塔沮喪地想。

  「喂喂,你該不會是又開始了悲觀厭世模式吧?」約翰抽搐著嘴角,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具快要頹然地從長椅滑落下來的身體,彷彿失去了攀附物的藤曼植物。「我想我真的知道克勞德為什麼要走了。」

  咻的一聲,對方又再次回復活潑好奇的模樣,跳起來抓著他問,「為什麼?為什麼?」

  「……我想,他實在看膩了你這副懶洋洋的模樣。」他避重就輕地說。

  安努塔不服氣地嘟著嘴。「才不是。」

  「好了,安努塔,你真的沒有覺得你太小孩子?情緒化?有人這樣說過你的主要特徵嗎?」

  「……」他沉默。

  「那就是有了。」約翰再次咳了聲,「你總是那麼任性地發脾氣,讓人抓摸不透,所以克勞德實在忍無可忍──」

  「不是!你這根本藉口!」安努塔瞪向他,「當事人也不在,你說什麼也可以!言之成理便可,可是克勞德根本不是這樣的人,你別詆毀他!」

  「噢,看來你們確實是滿熟稔的嘛。」約翰想開開玩笑,發現安努塔根本沒有再配合附和自己,而是一臉黯然。他也收起了笑容,正經地望著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我沒有安全感……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我覺得我又回到了以前,沒有進來療養院之前……父母一天到晚也是在擔心我……在學校有朋友嗎?要爸媽給你報個課程看看能不能擴闊社交和視野……之後我進了一個我不太喜歡的社團,到最後大家也沒有理會我……因為我說話太少了……大家也就沒有理會我……」安努塔感到眼眶有些濕潤,他實在不想回憶過去,只是對方提起,他又會無法抗拒地想起以前。那些不受理解的目光,每人好像看著異類一樣看著他,他是社會上被遺棄的一群,因為沒有人注意到他,他是傻瓜他是瘋子,他不適合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所以他選擇隱匿。那麼他就真的與世隔絕了,跟這個社會沒有再扯上關係,他身上背負著的生活鎖鏈都因此而解除。可是他沒有想過,這樣的行為是否懦弱、逃避、不負責任的。

  約翰身同感受地點點頭,「別難過吧,你以為只有自己是這樣,你才覺得孤獨,其實大家都一樣呢,至少我們也是一員。」

  安努塔猛地抬頭看他,對方的身影在自己模糊的視線中呈現。

  他馬上拭去丟人的眼淚,假裝堅強地安慰自己:「嗯,已經過去了,我想我應該學習放下這些,重新接受生活,接受生活給我的挑戰。」

  「小孩子終於長大了。」約翰認同地站起來,看著矮自己半個頭的男生,不禁覺得好笑。這個孩子越看越像彼得,任意妄為、一旦投入自己世界就會全情專注不顧其他人反對去做,他就是因為這樣才吸引到自己的注意。彼得啊。

  「對了,」在回去病房的途中,安努塔想起了一個重大的問題。他從一開始進來這間療養院就很想問了,只是因為當時克勞德在而且投入院內的生活所以也忘記了問,他想現在是個解謎的好時機。

  他有些忐忑不安,「約翰,到底克勞德患的是什麼精神疾病?他看起來很正常,也沒有逃避現實的傾向,樂觀積極,而且很正面地催促我們應該接受生活的安排而不是逃避。那就是說如果他沒有問題的話,他自己也應該出去面對才對。可是每次我這樣說他也會搖搖頭說自己有病,可是他又不說是什麼病。約翰……你們認識了那麼久,你應該知道吧?」

  約翰皺著眉頭,頓了頓才回答:「雖然克勞德冤枉我跟彼得是同性戀關係是有些可惡,可是我還是誠實地告訴你吧。本來我也答應了幫他保密,不過……哼,算是他誣蔑我們倆的懲罰。」

  此時的安努塔已經沒有心情再聽約翰故意半開玩笑的腔調,他心急如焚地望著他,心胸彷彿被成千萬隻螞蟻在上面爬。等待他一直而來的答案是……

  「其實,克勞德根本沒有精神疾病,他很正常,不過只限在精神上,他的身體確實受了很大的傷害。」約翰盡量輕描淡寫,減低這個秘密在安努塔的腦海裡的爆炸性。他頓了頓繼續說,「克勞德患的是加速老化性疾病,那是一個很特別的病例。在他十三歲時突然發病,面容變得像個踏入中年的大叔。你見到了吧?其實他只有二十五歲,跟我們差不多年紀。」

-

  時間白駒過隙,眨一下眼睛半年已經過去了。

  一個年輕人坐在蛋糕店的坐椅上,在沒有客人的期間他總是一臉嚮往地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看著窗外悠和的景色,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歸來。

  他身穿一條淡白色的圍裙和黑白色的侍應裝。一個怒氣沖沖的女人從廚房裡衝過來,趁他還沒察覺之時,已經怒不可遏地抓住了他的耳朵。

  「安努塔!你又在做夢了嗎?叫過你很多次,不要在工作時期神遊!真見鬼,簡直就像魂飛魄散一樣!」

  「哎哎哎,老闆娘啊,別扭我的耳朵!說了多少遍啊,每次也這樣我的耳朵早晚也會斷掉的!」安努塔一臉痛苦地撫著被硬提起了的右耳。

  「哼!」老闆娘這才放開手,但目光還是嚴肅恐怖地盯著他。安努塔覺得自己快要變成目光下的戰靶。

  「上班不好好上的,沒有客人就偷懶,真不知道你爸媽是怎樣提拔你的,竟然厚臉皮得說自己的兒子很有廚藝天份,只是缺乏了實習機會,便順水推舟地把你塞給我這個充滿義氣的舊同學!切,我看你根本連煎一隻雞蛋也不會,開始時還笨手笨腳地打破我的碗碟。要不是給在你父母的面子,我早就……」天啊,這個潔西大嬸一放話就說不完了,尤其是談到他的父母。安努塔欲哭無淚。看來這下子他的耳朵還是逃不出老闊娘的如機關槍的嘴巴。

  「發什麼呆?」潔西的目光銳利一閃,他彷彿看到了刀刃的殺意。

  「哦,沒有沒有啊,我在想下一季要出什麼新蛋糕口味,以吸引客人的注意。」安努塔馬上坐直,「不然冷冷清清不太好啊!」

  潔西瞪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還不去幫忙弄蛋糕!」

  「好的好的!」安努塔吐了吐舌頭回去廚房,幫忙烘焙。他都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只是單純的覺得,命運的安排不只是那麼簡單,讓他在一間蛋糕店平平凡凡地當學徒,命運一定安排了個分支路口,讓他跟那些錯過的東西再次接軌。

  果然,那天的下午,趁著蛋糕還在焗的時間,他被潔西踹出去接待客人,這才遇到了那些久違的人、回憶。

  「伊萊爾、伊萊姆。」安努塔瞪大眼睛地走出廚房,給他們倒了杯橙汁,「還有約翰!你們怎麼在這!」

  「我們找你找了很久啊!」伊萊爾稍微向後仰,接過了遞來的橙決,吸啜了一口,「我跟伊萊姆還是前一段子打聽到你在這裡工作才抽空過來。」他顯得有些疲倦。

  「嗯,我們也出院了。我跟伊萊爾一起找了份校對稿子的工作,要跟那些前線記者跑來跑去,實在有夠累。」伊萊姆也揉了揉太陽穴。

  「那麼你們快樂嗎?」

  雙胞胎對望了一眼,笑著對他說:「是。」

  約翰看著他們兩個,回心一笑,也對安努塔說,「那麼你呢?你就在這裡打工嗎?烘焙蛋糕?」

  「對,我還是洗了很多碟才被准許我碰蛋糕耶!」安努塔想起了以前的辛酸,不禁嘆了口氣。

  之後他們說了很多近況,尤其是約翰終於也成功當了白領族,回家後發現了父母已過世。雖然很不孝,不過還是利用了那筆遺產給彼得開了個地下畫廊。雖然地方不算大,但打通了地下的酒吧,所以有時會有小貓幾隻醉漢走錯路來到了這個只有畫的奇妙世界。約翰說現在的彼得很開心,他已經嘗試踏出自己的世界去當調酒師。那次因為調酒師缺席,彼得被誤打誤撞當成了該名調酒師被推上了吧台,期後的接觸後他發現他還滿喜歡調酒的,看著酒的顏色因為自己的動作而轉變著還瞬間發出火花,他萌生了在這行發展的興趣。雖然他跟安努塔也是名學徒,但仍然努力嘗試中。

  他相信彼得會成功的,他也不希望輸給彼得。安努塔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

  「那麼……」他記起了那個已經沒久沒有出現在他腦海裡的名字,顫抖著唇,「克勞德呢?」

  全場沉默。一直吱吱喳喳的伊萊爾和伊萊姆兄弟也就停下來,約翰有些不忍心地從口袋裡掏了一個白色信封,「你看看吧,這是克勞德給你的信。」

  他的手顫抖著接過了信,有些不想打開,他怕是個壞消息降臨。

  最後,他還是壓仰著忐忑的心情,努力地故作鎮定打開了信封,掏出了那張寫滿藍色字的紙張,仔細觀看。

『致安努塔:

  白痴小伙子!還好嗎?聽約翰說你們已出院了,我早就說嘛!你們應該早就要出了!你們在療養院簡直是浪費青春!唉……不跟你說,早知道你終於開竅就好!這麼長時間,有掛念我嗎?呵呵,我想應該沒有了,你想的只是個一直渴望跟他成為朋友的凱格里安,我說得不錯吧?你還是很渴望交朋友吧?唉……看來我還稱不上是你最知己的朋友呢!(嘆了口氣)

  欸欸,關於我突然逃走了的事。嗯,我有考慮到你的反應。抱歉啦,實在……是太緊急了。不是,不應該說這件事是緊急的,我只是說,當你在漫漫長夜中,輾轉著身體也睡不著,突然一個念頭誕生!這麼純粹、突然!但你卻很有共鳴,彷彿它點中了你身體裡哪一個沉睡已久的機關一樣。你覺得生活對你來說很痛苦,是因為那個使你快樂的機關並沒有開啟。但是,這麼神奇的,在一個睡不著的晚上,你突然醒覺了,你無意間打開了那個按鈕。你知道要怎樣做了,你的心被喜悅填滿,因為你找到了你的生存意義,那個幸福接鈕。你明白了嗎?有時候一個根深柢固的想法改變是這麼簡單,那是因為那個按鈕突然被按下了,那個人會將他之前的種種想法全部逆轉,朝他之前認為是背道而馳的方向邁去。同樣,你找到了對你來說最能驅動你生活的理由,就這樣按下,因為恐懼它又會突然消失所以急不及待地起行,朝那個你認為是真理的方向邁去。前後的對比是那麼大,別人可能認為你很飄忽,不過不要緊,他們只是未找到那個按鈕,沒能身同感受而已。這不代表你或他之間有個人的想法是錯的,沒有,只是前和後的對比而已,就是這麼簡單。

  呃,小伙子,我知道你一定想說我在找藉口吧。可是,我沒氣力跟你拗了。哎哎哎,我不是說我快掛了,我知道約翰那臭小子告訴你了。他把我提早衰老的事告訴了你對不對?哎,別哭,真的不要為我傷心,至少暫時我還活著,你可以放心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上帝會奪走我的性命,我只是知道,我不要遺憾,我希望我的生命是燦爛的煙火,雖然是短暫的,但那段燃燒生命的美麗不會為我留下沒有完成事情的遺憾。

  這段時間,我去旅行。沒有目的地,沒有固定的居所,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向著北面走,但有時候連我也分不清方向。由美國紐約走到法國巴黎,之後停留了短短幾天又出發到英國倫敦。你覺得我很白痴吧?之後我打算到德國呢,還有俄羅斯、意大利,很多很多。其實我只是想每個國家也去一趟,觀賞一下我活了二十幾年來第一次身處在該地親眼見到的景色,和電視機畫面比較,確實多了陣無法相信的震撼感和真實感。我不是騙你,你試試就行。

  安努塔,你一定很喜歡我這樣叫你吧?明明跟自己同一個年紀的青年人,說什麼『小孩子』呢?其實,不單是我,連約翰他們也這樣說過你。可是你從來不唸他們,只說我。會不會有些不公平呢?該死的……我知道終於到了那個悲傷道別的時候,我實在不想說什麼『日後再見』的屁話,我們一定會再見。就這樣吧,我約了約翰他們在美國一個小城鎮的地方見面,你問問約翰,他會告訴你的。就這樣囉,小伙子,今年4月1號便在那裡見面,這些時間足夠我回來了。我還想再去拍一下斯德哥爾摩的雪,我還未說我的職業呢,是自由攝影師。下個月見吧。

你的摯友克勞德』

  ……
  這個老是裝大叔的臭小子,裝什麼成熟啊?老是在裝什麼一把年紀一臉老經驗的樣子,骨子裡還不是個跩死了的討打青年。真有病……

  安努塔吸了吸鼻子,他感到有股液體要順著眼眶而淌下,他慌忙拭去。

  他熱情禮待了約翰、伊萊爾和伊萊姆,給他們打了個七折,雖然過程很愉快,但少不免被秋後算帳──潔西的『機關槍』問候。

  「你這混帳,真有種,未得我同意就擅自向老朋友打折?你有當我是老闆娘嗎?要不是你爸媽,我早就──」

  「是的是的,潔西阿姨,我先回去了。」他脫下了圍裙,頓失氣力般疲倦。

  「唉,現在的年輕人啊……」潔西望著安努塔無奈地離開的身影,手托著頭,感慨萬分地訴說,「年輕真好呢。」

  安努塔走在回家的途中,動了動因為工作而酸痛的肩膀,看來他還是沒有適應過來,社會的節奏還真是操死人……不過,只要一想到在下個月能跟克勞德見面,他的心便開始雀躍起來,不知道半年後他的樣子有沒有變呢?往好處去看,應該還是老不了多少,大叔樣子!應該是!哼……看他就是那種色色的攝影大叔!說不定每天都在偷怕女孩子的裙底,看他的樣子就盡會做這種事……

  當他這樣想時,天空突然下起了微微小雨,然後還漸漸變大雨勢起來。見情況不妙,他立刻抱住了好不容易在廚房裡親手烘培的蛋糕,直衝回家。

  呼呼……當他把蛋糕盒放在客廳的桌子上,他趕忙抹去上面積聚著的雨水,鬆了口氣。這場大下還真的下得及時!偏偏都挑他下班的時候。他開始脫去工作服,換上正常服裝,把鞋子扔在一旁,一個身子跌坐在沙發上。

  不久,他聽到了門外傳來的門鈴聲。他不由得疑惑起來,正欲過去開門時,他卻驚訝地發現,門竟然打開了!背後有一個看起來冒冒失失的男生進來了,他全身都打滿了雨水,身上穿著的是……仔細一看,是潔西阿姨那間店的工作服。

  他驚訝得不能反應,那個對自己存在感到唐突的男生哆哆嗦嗦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的屋子裡沒有上鎖,然後我就糊里糊塗進來了,其實我的目的只是為了躲雨,如果你覺得我侵犯了你,你大可以把我趕出去。我並不介意,只要你的大屋外剛好有個屋簷可以幫我遮擋大雨就好。」

  那麼熟悉的面孔、那麼熟悉的語氣……彷彿把他帶回了很久以前那個遙遠的夢。那個不切實際的夢。

  凱格里安……凱格里安就是潔西阿姨找來的新員工,用以取代自己的笨手笨腳!他只想到這個可能性,難怪潔西一直在他耳際大聲威脅他,因為她早找到了合適的人選,即使自己是懶散還是勤奮也好,只要不讓他父母發現他被解僱了就好。他嘆了口氣,怎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夢想和現實接軌了?這個是什麼世界?

  一陣驚慌的『相認』後,凱格里安盯著他的扔在一旁的工作服,好奇地看著他:「原來你也是潔西阿姨請來的,你叫什麼名字?」他的眼睛閃爍著,只是不同於以前般內斂沉默。

  安努塔重復了十幾萬遍揉著太陽穴的動作,他是在做夢吧?是吧?怎麼可能發生在現實。「凱格里安……」

  「凱格里安是誰?我叫凱安迪啊!哈哈,你好,多多指教!」他向他伸出友誼之手。

  「……」安努塔回復平靜,握過他的手,「是的,我叫安努塔,你好。凱格……凱安迪,你要聽個故事嗎?」

  「好的,什麼故事啊?」凱安迪的眼睛充滿期待。

  「關於一個瘋子在雨中找到他的同類的故事。」他的笑容溢滿了幸福。

  他想起了克勞德在離開前說過的一句。只是短短一句,卻一矢中的,擊中心裡的要害,讓人不得不認同。

  『人們總是在絕望時對所有事情失去了信任,甚至質疑自己有沒有能力存在在世界上。可是,當命運的分支路使你找到了啟動熱情的按鈕,你會發現,幸福得來是多麼的容易。』

  命運,就是這麼神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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